在回去的路上,玄英回首看向带着荒凉与忧郁气质的山丘,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富有活力与生机,草木有灵魂,山石亦有生命。所有本该在冬日沉睡的动植物似乎都在那一刻苏醒了。
寥落的黄与沧桑的灰重新染上了新春的绿芽。
任何看到她的人都能察觉出她的欢愉,裴崇道作为最最了解她的那个人,自然在她情感即将喷发的前一刻就已经发现。
“俏俏,你很高兴。”
“是啊,非常高兴,我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她神秘兮兮地眨眨眼,鼻梁上轻皱起的纹路带到了那个久远的疤痕上,让裴崇道莫名心悸。
他笑着控制着马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两人并辔而行,他坦然道:“我猜不出,但是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一直以来的调查有了进展的缘故。”
这么说是因为他们耗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回看过去的时候都被他们自己的毅力所折服。人生毕竟只有短短数十年,他们不想留下遗憾,所以才决定跟进探查的同时也不要忘记为自己而活下去。
两个曾经都为了别人而活的人能突然有这种慨叹,不得不说是命运和岁月捉弄。
仇人和朋友一个个的离去,而他们还拥有彼此。
玄英并没有上妆,可岁月优待美人,全然看不出已经过了十年:“你说得不错,而我的重大发现是,原来我们两个的缘份竟然是上天早就注定好的因果。”
裴崇道习惯了她的笑容,却还是有丝晃神,比起绝大多时候对外带有明确目的性的笑意,这两年独处时才多了几分真心。
而今日尤甚,笑起来甚至和寺里那个傻乎乎的天真纯善的觉知一样可爱。
他细细想来便猜出她话中的深意,再看她时又觉得情意缱绻,似千里柔波。
“如此说来,确实是注定的因果,所以,冥冥之中你找到了我,而我爱上了你。”一个简简单单的字从他舌尖倾泻出来,愉悦了玄英的耳朵,让她的笑靥明媚如春。
“你知道?怎么我说什么你都知道呢?”玄英半真半假抱怨着,突然扬鞭拍马就往前跑去,边跑还边回头冲裴崇道挥手,“我找你那么多次,你还老是拒绝我,这次换你来找我。”
本来正准备出发的裴崇道听了这话,硬生生收紧缰绳,默默数了十个数就策马飞驰赶了上去。
两人你追我赶地跑了许久,期间玄英一直很好地控制着距离,时不时让一个身位,叫裴崇道以为自己算是赶上了。他不会傻乎乎地认为这真是场赛马,也不会自不量力到在玄英面前妄想着掌控局势,唯有默默地陪她演完这场两人心知肚明的戏码。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或许只是习惯了多思考一点,毕竟这么多年,我对你太熟悉了。”裴崇道停在玄英身旁,突然想起她曾邀请自己去打马球,而他明明答应了,却在即将出发的时候爽约。哪怕是因为密探传来的关于李思安之死的消息,他去找了莫九商量,但失约就是失约,他没什么可以辩白的。
“也是,我们太熟悉对方了,你若是猜不到才显得奇怪。想不到,到头来我师父竟然才是那个知道你叔父案子的人,真是巧了。”
“是呀,不过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是又一坊,声名在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最开始还是莫九把又一坊的消息告诉他,引得他好奇,又想利用俏罗刹得知裴炎的事情。
“我就算没主动找上你,可但凡牵扯到绮儿和太平的事情,我势必会出手,陷入这漩涡是必然的,圣人对我不满也就是早晚的事情,甚至若不是你让我快些跳出来,恐怕如今我还为夹在几方势力中间而苦恼,毕竟圣人、绮儿和太平她们对我都很重要。”玄英向远处望去,那个方向正是洛阳。
裴崇道伸手握住她的,冰凉而柔软,轻声道:“别想那么多,不过你说的是,只要你替她们解决了这一件件事情,最后还是会因为又一坊的问题而选择寻求段家的帮助,又或者……总之,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刨根究底,到时候就会遇上因为调查徐敬业谋反案的我。”
“我若想知道师父说的那两件事情,便一定会遇上你,而你想要了解裴相国是如何卷入那场叛乱,也一定会知道我。太巧了,扬州,一切都连起来了,这就是命运吗?”玄英跳下马,随意坐在地上,然后仰头看向裴崇道。
羲和的光辉闪耀,他的面容反而模糊不清,但是她就是知道,他在看着她。
“是,这就是命运,命中注定了我们会相遇。我很庆幸你当初选择了我而不是其他人,否则我们会错过这十年,甚至更多。”裴崇道向她走来,把身上披着的暖辉带到她身边。
“你那么优秀,我怎么会看得上别人?没有第二个选择,这是我唯一的答案。”玄英握住裴崇道的手,十指交握,掌心相贴,他们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玄英靠在他身上,细数过去的种种,又不免提及他人:“你真的很特别,会喜欢一个戴着假面的怪人,连长相都不知道,声音也是假的。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是全天下最特别的那个男人,至于其他人……”
“如果你想说的话,洗耳恭听。”他爱她,自然想更进一步了解她,但是她的过去似乎并不全是美好,哪怕他曾窥见一二,哪怕他知道她根本不屑于隐瞒,可是他仍然给了她选择说与不说的机会,决定权永远都掌握在她的手上。
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决定的再也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他。
“绿绕她们一开始不算喜欢你,就算知道我起初只是逢场作戏,为了掩饰俏罗刹的身份才传出一些绯闻。我们情报来源很杂,而且关于京中贵族的许多消息,都得我亲自搜集,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热衷于宴请宾客,安排各种各样的局。次数多了,自然也就有了很多不好听的传言,但是恰恰是这些传闻帮了我很大的忙,而那些故事里的男主角,不论是不是真的见过我,都很享受于自己的名字和我绑在一起,反正他们顶多得个风流的名声。
“所以,我对你也是用的这招。只是你好像对陆玄英完全不感兴趣,反而惦记起了俏罗刹。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图我的一切,把我作为茶余饭后炫耀的资本,或者想借着我的手攀上宫中的高枝。绿绕知道我的想法,她也劝我很多次,可是那时的我一心为了圣人和帝国,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呢?
“她的担心源于我失败的第一场爱恋。那时候才多大?你小时候懂得什么是爱情吗?我直到遇到你后很久才真正明白。那个时候我和他都不懂,糊里糊涂的,中间我奉命去做一件危险的事,他说了等我却失约了,因为家里人不容许他和一个出家了的女冠在一起,我以为我不会哭,结果比学九节鞭差点弄瞎了自己还要疼。”
玄英还想说下去,就被裴崇道紧紧抱住,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只觉得心疼。这轻描淡写的几句,其中的分量却无比沉重,她又是如何能做到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冷漠。
“没关系,离开你是他没眼光,我不是他,只要你没有厌弃我,那我绝对不会离开你,今后也不会再失约。”裴崇道看着她,突然被拉住了衣襟,她直直吻了上来,那样迅猛而不顾一切。
气息相融合,灵魂在纠缠,枯枝败叶的破碎声为他们而奏响。
“所以,你不介意我年少有过一个爱慕的对象?别着急回答。因为后来我的传言越来越多,逢场作戏也就多了,真正交往的对象虽然没传闻多,可比起你除了曾在老家有个侍妾,就再也没有旁的故事,我假戏真做了得有三四回。我得承认,是我贪图他们的容色身段,而他们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比不上你的洁身自好,来京中数年,那么多爱慕你的小娘子都没有成功,反中了我的圈套。”玄英自嘲道,若要是往日,这番话她连喝多了都不会说,今日明明滴酒未沾,却全倒个干净。
“这不算洁身自好,俏俏,那次我喝醉在房中,做的梦我到现在都记得,结果那似乎并不是梦。如果我真的足够冷静自持、洁身自好,那我不会把那个绮丽的夜晚铭记至今。我为什么要介意你的过去,人们的每一段经历都造就了现在的他们,我想独占的是现在和未来的你,至于过去,说毫不介怀也不可信,但是我自己也有,又如何要求你呢?”
裴崇道想了想,觉得索性今日把话说明白,爱情就是具有排他性的,只有真正说开了才行,省得日后埋下隐患。
“十八岁那年我受天后赞誉,本来要与河东柳氏结亲,可天后似乎想要拉近与世家间的关系,若不是她没有第二个公主,武家也没有适龄的女子,只怕我早就没有遇上你的资格了。”
“结果后来,因为机缘巧合,我在族老的安排下纳了个侍妾,天后也就略过此事不提。”
他顿了顿,看了眼玄英的神色,不确定她会不会吃醋,既有期待也有紧张,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柳家娘子不介意吗?这时间点这么巧合,你就没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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