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你说我毒害则天皇后,与二张祸乱朝纲,想不到最终反倒是自己背负上了这样的罪名。”玄英看着皇城出神片刻,最终还是放下帷帽上的纱,提起才刚在店里买的一些圆形方孔纸钱和果蔬小菜,其中还有一叠特制的金银夹花平截。
谁知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伴着一道浑厚的男声:“青儿。”
玄英惊讶,正想转头看看那人叫的是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青儿,不想就被人飞马反身截住了去路。
还不等她有所表示,那郎君就倾身挑开了她的帷帽:“青儿。”
估计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帷帽之下的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陆玄英,她的眉眼更艳丽,又透着英气,倒是比画中少了几分风流,想来是年岁不同的缘故。
原来,他再一次认错了人。
玄英一把挥开了眼前的手,抿唇抬眼看他,笑道:“李三郎。”
“小……”李隆基正要出口的“姑姑”二字被玄英打断了,只见她神色变冷,说出的话也冷:“只有我们两人,不必客套,叫九娘就行了。”
李隆基从善如流,又朝玄英打听是否看到一个和她身形相似的娘子从这个方向离开。
她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提醒道:“你这样是找不到她的,除非她自愿被发现。”
“九娘认识她,可否告知她常去之处,我也好派人等着。”李隆基朝玄英行了一礼,眼含期待。
哪想玄英忽然笑了,与刚才客套的假笑和神情冷漠时全然不同,那双桃花眼雾蒙蒙,眼尾虽有细纹却丝毫不减其风韵,不像是已有四十的妇人,乍一看也就三十出头。
保养得宜,姿态从容,哪怕李隆基浑身的血腥气也没有让她失色。
只是似乎有什么和上次匆匆一面时不一样了。
他凝神看着她,那双眼里似乎藏着什么,若不是他快速从这笑容中回神,只怕也会被骗过去。
“你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的脸上写着青儿的去处吗?”玄英看出了他神色的变化,却不掩饰,反而笑意更浓,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手放下来时划过那封露出一角的信笺。
李隆基身披甲胄,还是经她提醒才发现,连忙把信往里塞了塞,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染血的面庞倒不像是好斗的修罗,反而带着不易察觉的迷茫。
就在他心想一切无望,正准备放弃时,玄英突然开口:“她如果已经与你告别了,那我估计你费多少心思都无用,实在想要等的话,就去仙实楼吧。”
不过这里玄英仍然没有把话说全,洛阳和长安各有一个仙实楼,虽然长安的更加有名气,可洛阳的那个才是最初的仙实楼。
青儿究竟会不会去,会去哪一个还真不好说。
不过即使这样,李隆基已经很感谢她了,当即又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九娘,不知九娘是要去哪里,可要我找辆车送你一程?”
他早就看见玄英手中提着的篮子,看着分量不轻,才有此一问。
“不必了,想必宫里还有许多事要你和相王还有公主操心,我还没有恭喜你,若是遇到他们,也帮我带一声好。”
说完,玄英绕过一人一马继续向西面走去。
李隆基见状也不多留,倒与他阿耶和裴崇道不同,兀自跃上马就朝皇宫的方向去。
出了长安城,玄英找了一处僻静之所,将篮子中的东西一一拿出朝东南方摆好。
短香三支,纸钱两沓,蔬果菜肴六碟,加上两盘点心,一场简单的祭祀。
她抬头看向东南方,那里是皇城所在,而李显的梓宫就在太极殿内。
“所有人都道韦香儿爱吃金银夹花平截,却不知道这也是你的最爱。”她看着这盘用韦家秘法制出的点心,也许这会是此间最后一碟了吧?今后,也没有什么京兆韦氏了。
“此时,想必他们都在那里吧,总算是……尘埃落定了。”玄英的心空空的,面对李隆基和太平等人联手剿灭了韦氏一族乱党余孽,她既没有为李唐江山稳定的高兴,也没有终于除掉了自己所谓的敌人的兴奋,更没有什么紧绷后松一口气的感觉。
这么多年,几乎从她三岁左右被接入大明宫开始,就一直没有停歇,而如今她曾效忠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就连太平公主亦可只手遮天,再没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了。
脑袋中有一瞬间的迷茫和空白,她最终拿出了压在篮底的玉麒麟扳指。
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李显还叫李哲的时候输给她的,现在想想似乎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不太对付,只是也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可最终还是因为选择的不同而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显兄长,其实你安安静静的时候最好,想不到上次一别就是永别。这样也挺好,诅咒的效果来得快一些,总好过如阿耶那样被病痛折磨数年而不得歇,更好过夹在他们之间左右为难,安歇吧,显兄长,这会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可惜却不能亲眼送你离开了。”
玄英跪下叩首,过了很久才起身。
若是李隆基还在,就能发现她的眼神又与刚才不同。从前那样的坚毅无所畏惧,带有韧劲儿的陆玄英终究在一轮又一轮的政治游戏中消磨了自己。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当年玉狐狸离开的原因,先前青儿只是把过去的秘密告诉了她,可只有当自己也身陷漩涡时才能更好地领悟。
当年,为了给早已有二心的裴炎定罪,武承嗣曾献计要制造伪证诬陷裴炎。这本该可以让玉狐狸去完成,但武曌并不能完全放心把这样的秘事交给她去做,哪怕玉狐狸是李治留下的人也不行,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玉狐狸未必真的能如对待李治那样效忠武曌。
所以,武承嗣偷偷买通了裴家的人,正巧那个来历不明的阿姣也有二心,且似乎与韦氏那边有所勾连,武承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利用这个阿姣弄出了些裴府书信。加上先前玉狐狸提到的那个会模仿人笔迹毫无破绽的“影”,武承嗣便令她写下了“青鹅”二字,故意混杂在裴炎发往外地的书信中。
后来,玉狐狸亲自把这些“伪证”当成了裴炎谋反的真正罪证交给了武则天,而裴炎真正谋反的书信有一些早就被销毁,剩余的也落在阿姣手中。
总之不论怎样,武曌都用拆字法和扬州案解决了心腹大患,并让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她的手段、魄力与决心。
玉狐狸的出走在所有人意料之中,毕竟她不是傻子,前后稍一联系便也能推测出大概。可为了不违背李治临终前的嘱托,她还是把又一坊交给玄英后才选择远走西域。
“师父当年为了不受人牵制,不再被人利用去搅浑这政治漩涡而退,这份果决是我比不了的。”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已经在这漩涡中挣扎了这么多年,此前明明有无数次离开的机会,却还是选择了放弃。
陆玄英有自己的信念感,与玉狐狸的拿得起放得下不同。
也许是她对又一坊的感情更深,对李唐王室和江山社稷的感情更为不同。
想到这里,玄英不免又想起裴崇道,当年玉狐狸搜集裴炎的资料时,她就已经知道了他。正是如此,才在顺利继承又一坊为武曌办事时格外关注这个郎君。
缘份在冥冥中早已注定,以至于后来她设计观段七和人赛琴时,倾城一舞动神都时,还有江月楼相视起佳话时,几分刻意,几分巧合,哪怕都没有吸引裴崇道的注意力,二人也在月夜烛光下相逢。
裴少卿遇上了俏罗刹,几乎是一眼而定,与容颜无关,与立场无碍。
“敬之,谢谢你,教会了我很多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的事情,教会了我如何脱离那张假面而活。”
在他们相爱之前,陆玄英是她的假身份,俏罗刹才是真正的她。
因为陆玄英的一切都可算作是伪装,而俏罗刹是帝国无坚不摧的利刃,所向披靡,无人可以撼动。
从此,陆玄英不仅仅是陆玄英,在逐渐剥落了俏罗刹的假面后,她还可以是九娘,是真儿,是裴敬之心底的俏俏。他在潜移默化中感染了她,让她知道何为生命之重,何为生活,何为自我。
人最难的是认清自我,玄英虽然早就因为他而明白,可也没有能真正放下,她对朝堂和江山社稷太过看重,她对维护李唐王朝太过看重,因而才答应太平的那些请求,因而才选择一次次入宫。
也许从现在开始,她可以学会真正放下这一切了。
看着这两座都城中一次次政变,一次次血流成河,她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胸腔中,脑袋中都发白放空。可惜谁也不会是救世主,只能在一次次漩涡来临时勉力保住自身罢了。
好在一切终有尽时,今日成王明日寇,一朝生,一朝死。
她觉得有些累了,或许这具身体早就觉得累,早就千疮百孔,只是她的心不肯放下,她的灵魂还在苦苦挣扎的边缘。
现在与往日不同,她所想的都已成,而帝国的未来会有更优秀的继承者去承担,何况她早就与李旦有赌约,即使当时没有说完,想来他也不会是随意反悔之人。
“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进,也许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玄英想了想还是把那枚扳指收了起来,然后转身离开,没有回城中。
“可惜了,我终究还是食言,没有与你共游老君山,没有与你再下江南,再去看看水乡柔情,再去瞧瞧西域诡秘。”她抚摸着腰间的羊脂玉禁步,不禁潸然泪下。
这世界上,终究还是遗憾多于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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