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崇道做出了一个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决定,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宰相之位,卸去一身官职,离开京城去寻找玄英。
“裴少卿可是想明白了,如果选择这道诏令,那令叔父的冤屈可就……”天使垂眼看着跪下谢恩的裴崇道,只觉得惋惜,他放弃了多少人终身都在追求的权势和地位,又为了女人连家族兴盛都不顾,实在不忠不孝。
“草民谢天使指点,但去意已决,望天使代为转达。”裴崇道起身又对着天使行了一礼,待其离开后才与崔绮儿和萧成周坐下相谈。
“裴二,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崔绮儿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反正她只关心玄英,最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封王拜相又如何,到头来若是走错一步,还不是会和当初的宰相裴炎,如今她的生父崔玄暐一样身首异处。
“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我即刻就出发。”他脸上的笑如何都藏不住了,对面的两人也由衷替他高兴。
“可是,你知道九娘往哪里去了吗?”成周问道,毕竟天下之大,任何方向都有可能。
裴崇道捻须轻声说:“她留了信,就是不说我也能猜到,她定然是要去西域的。”
“可是西域之大,路途之遥,你们行路又差了些日子,万一追……”成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绮儿用手肘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好,连忙致歉。
绮儿替成周找补了两句:“你们从来都是能猜中对方的心意,再说上苍仁爱众生,必然使你们早早相遇,也许要不了几日便能团聚了。”
“是啊是啊,阿绮说得对。”成周连连点头,只恨自己方才多嘴。
哪想裴崇道并不介意,心情也没有被影响,对二人道:“我心中已有主张,先往洛阳去一趟。”
见他们不解,他方道:“这两日洛阳似乎有些动静传来,连宫中都惊动了,但是圣人和公主他们没有任何作为,我猜或许与她有几分关系,不管怎么样也该去看看,说不定有所收获。”
“你说的可是仙实楼全鱼宴之事,这事儿我也听城中百姓说了,只是不甚清楚,你既然有了主意,那也别耽搁了,这些药丸你拿着,治些伤痛、失眠之症,想来你能用得上。”绮儿给的药都是曾经玄英送给她的,多出自又一坊和玄英之手,如今给到裴崇道也算是物归原主。
“对对,先前萧家偷偷送来匹好马,我给你牵来了,此去路途遥远,必然得有日行千里的宝驹才可。”成周笑着领他前去观看,又殷勤地协助着府中侍从套上车。
三人在小门口惜别,都清楚这该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绮儿和成周虽也想过同去西域寻玄英,到底还是放不下留在中原的家人,准备先一道回绮儿的老家再说。
而裴母早在多年前就被裴崇道安排回了老宅颐养天年,只是前两年便已去世,裴崇道和玄英还曾回去服侍了半载,也算是尽了孝心。但裴家的人并不肯认玄英,纵使他们早就料到,可裴崇道还是替她不平。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这并不是他拒绝拜相和光复家族之因。
当年他也是长安城里风度翩翩少年郎,始终以家族为荣,按照家族所栽培的方向努力,若不是叔父裴炎一案,他怕是根本不会看清楚帝王的心思。
都说百年王朝,千年世家,可终究还是碰上了硬茬子。
后来武曌为彰显自己的仁善而命他入大理寺为官,为了查清叔父当年谋逆案的所有细节和真相,也为了他心中的正义和真理,他当官勤勉,铁面无私,可案子始终没有什么进展,直到遇到了俏罗刹。
虽则玄英总是说他改变了她,可她又何尝不是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他。
而有了玄英的帮助总算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他不是徇私枉法之人,自然不会为了宰相的权势而轻易向圣人妥协。
翻案对于从前蒙在鼓里的他而言极其诱人,可错了就是错了,谋逆就是谋逆。何况若战争四起,那受苦的还不是黎民百姓,以他坚守的正义和真理而言,就是至亲之人也敌不过国之重,民之重。
他自认为厘清真相,算是对得起家族的教诲,虽然亦可做得更多些,但那就不是他裴崇道了。
再说他已经有了此生的挚爱,而他的俏俏也不愿流连权势斗争的漩涡,那他更不会选择留下。
他想做回最初的那个自己,就像俏俏曾说的那样,放下心上的那个假面。
所以现在他去了,去找他的俏俏,去追寻曾经没有戴上假面的自己。
从洛水边的渔人口中问出了想要的答案后,裴崇道马不停蹄地沿着伊水而下。他已经猜到了玄英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不知道她会停留多久,自己又是否能赶上,但多亏了萧成周所赠的骏马,就算是拉着马车也能百里飞驰。
老君山,就在眼前。
只是此地奇峰甚多,又有云海遮望眼,想要找人不亚于大海捞针,然而这并没有吓退他。
一座座试过来总能找到,千峰也好,万峰也罢,他总能找到。
虽然已经过了二十载,可他还清楚地记得玄英曾在信中提到的几处地方,而且绿绣等人也曾说过老君山是又一坊三十六坊之首,有奇洞锁宝,精妙绝伦。
玄英透露过大致方位,结合八卦之理,想来也是可行。
“我当初既能好运地碰上身为俏罗刹的你,那现在依然可以。”感慨完,他便简单收拾了一番,打算先上老君庙。
他相信命运,相信缘份,更坚信冥冥之中会与他的爱人相逢。
可惜的是,他走过了玄英所提及的每一处,却都无功而返,甚至可以清晰地辨别出这些地方近来并没有人留下的痕迹。
穿过十里画屏,听罢幽谷蛙鸣,悟道峰苍松不老,舍身崖怪石不绝。可惜他寻人心切,再没有什么心思去领略这天地之间的绚烂。
不知过了几日或是十几日,他因山石而摔落下来,却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水声。
大大小小的瀑布有十几处,或缓或急,妙音回荡,格外有趣。
“看来此地就是俏俏所说的‘龙吟听泉处,有空谷回音之妙’了。”裴崇道强忍着腿疼往瀑布走去。
这里的水尤其清澈,水声交织不绝,虽不曾听过真正的龙吟声,可他确信那不会比这更清越悠远,洪亮雄壮。
反正俏俏总是对的。
一想到她,那份喜悦中又平添几分失落,他的身手不佳,近年又因旧疾反复而休整,疏于锻炼后更是不及从前。而玄英除了头疼外,身体却好得很。
是他拖累了她。
裴崇道垂眼看着自己的腿,想到马车中还有些膏药可用,便有意趁天色未黑时先取了再说,可就在他起身却又跌坐下去时,却被水潭中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
即便有十数道飞流瀑布砸落入水,可那也该顺着水流才是,偏偏此刻自潭中有水纹炸开,咕噜咕噜翻腾了一阵,动静与瀑布的水势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可他还是因此驻足,忘了自己的打算。
他的心房中逐渐涌动着春水与甘霖,温柔又滋润,冲刷去先前的不安与惶惑,浇灌播种出了一点点带着希望的种子,就像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一样,加速跳跃着,仿佛和耳畔的瀑布声合奏出一曲动人的旋律。
事出反常必有妖,何况这碧波潭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庞大的动物,那动静也绝不是普通鱼儿能弄出来的。
或许,他的渴望被上苍听到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份。
就在他紧紧盯着那持续喷涌的水花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并不算好。腿部受伤还倾着身子,他难以平衡自身,眼看就要滑进潭中了——
哗啦啦——
一道黑影从中跃出,将半截身子浸入水中的裴崇道托了上去。
柔软的手臂环绕着他,冰凉的带有水珠的手指划过他的脸庞,几滴潭水随着羊脂玉簪子溅落到他的胸口,一切都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展开。
“敬之,你来了。”
这语调无起伏,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他们对彼此过于熟悉,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瞬间领悟其中含意。
此刻在裴崇道眼前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陆玄英,他的俏俏。
“嗯,来找你,随你去西域。”
纵然玄英猜到了他的选择,可当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在他的眼中,是依旧如二十年前那样迷人的笑靥。
是盛放的牡丹,国色天香。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因玄英看出了裴崇道所受的伤,小心地搀扶起他,眼神心疼又带着小小的埋怨,埋怨他这样不小心,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话到嘴边还是在他充满爱意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车上有十八娘赠的药,”有了玄英的帮助,他们很快就回到了马车边,裴崇道见玄英看向那匹马,便道,“这马是成周所赠。”
“看来萧家如今还好,圣人……”玄英住了嘴,不再讨论朝堂之事。
两人换好衣裳出来时,天已经暗了。
搭帐篷、点篝火,裴崇道对着火光看去,只见玄英的脸庞被映得通红,那左眼眼头前的伤口并不明显,却格外吸引他。
“你笑得真好看。”
裴崇道的思绪被打断了,他看向玄英,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止不住的柔情再一次往那笑窝中盛满了令人微醺的葡萄酒。
夜风袭来,火堆边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影子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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