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讲台上,面对底下四十多个家长,余周周手心有些冒汗。
当初站在师大附舞台被问住时,余周周依然能从容不迫的救场;在振华演讲时面对上千学生依然淡定自如地回答询问。然而今天,余周周没来由的紧张了。
她努力的平息气息,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出紧张,面带笑容目视前方,余光却偷偷瞥向另一边。
她可以在公开课开场前安慰温淼,台下的都是猪。但是,台下的不全是猪。至少在一众陌生的不知是班里哪个同学家长的脸庞里,她发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偶然对上林杨妈妈的眼神,余周周有些读不清她眼里复杂的情绪。
开学时余周周被逼无奈做了林杨的同桌,尽管嘴上有些抱怨,但心里还是挺开心的。对于四散传播的绯闻,两个人保持了高度的默契:不解释,不澄清——让子弹飞去吧。
习惯了大学时期林杨的粘人后,余周周已经能够做到心静如水。得益于林杨的高个子,靠墙坐着的余周周可以明目张胆的低头看漫画。面对有些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时,林杨也会在底下悄悄提醒,更多的时候,是两个人互相斗嘴,探讨某道题目做法。
两个人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的光辉穿过他们之间,在路的尽头聚成一点。余周周侧过脸,少年的脸蒙上了橙色的面纱。忽然间,余周周感觉心里某个空缺被填满了。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就被一场家长会给打破了。
振华从高一下学期就开始分科文理,因此期末考试后的家长会就显得尤为重要。林杨和余周周在考试中分夺班里前两名,被老师要求作为家长会发言的代表。余周周隐隐想要拒绝,却听老师开玩笑的说:“当初不是我同意,你们能坐在一起吗?就当报答报答我吧。”
余周周无奈,只好应承下来。
妈妈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参加,齐叔叔披挂上阵,两个人一起慢悠悠的走向学校。正值一月,纷飞的雪花已将周围渲染成白茫茫一片。盯着宁静的白色,余周周内心却不安宁,沉默地踏着雪,为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隐隐不安。
也许是感受到余周周的局促不安,齐叔叔率先打破沉默,问询一些有关家长会的事项和安排,最后开玩笑说:“周周你放心,你齐叔叔绝对不会拖累你的!”
余周周笑了。和齐叔叔的相处许多时候更像是朋友。恰到好处的关心,开开玩笑,八卦八卦,和妈妈一起秀恩爱——就像所有普通的家庭那样,温暖而舒适。
余周周带着齐叔叔在振华校园里四处参观,却不期然遇上了林杨妈妈一行三人在不远处聊天。与林杨妈妈眼神对上的一瞬间撇过头,牵起齐叔叔往远处走去。
余周周有些后悔当初答应林杨做同桌了。当她带着齐叔叔到自己位置上时,和林杨妈妈撞个正着。再次见到余周周,林杨妈妈眼里满是惊讶,侧过头望向还在忙着引导其他家长入座的林杨,再次看向她时,眼里多了丝疑惑和问询。
“周周?好久不见,都长这么高了。”林杨妈妈率先打破沉默,“你和杨杨是同桌?”
余周周点点头:“阿姨好久不见了。座位是老师安排的。”拉了拉身旁的齐叔叔,“这是我爸爸。”
“你好你好。”齐叔叔笑着伸出手,回头给了周周一个八卦的眼神,却发现女孩笑容有些僵硬。
“林杨妈妈的眼神,让我想起电视剧里的桥段:给你一百万,立刻从我儿子身边离开。她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确实感受到了。”余周周在日记中写到。她又恢复初中时写日记的习惯,以前是和陈桉隔空对话,现在是在和自己隔空谈话。
她给日记起了个名:thetiween——时间之间。
尽管事后在日记里能够轻松调侃,但此刻的余周周站在台上却紧张的手心冒汗。匆匆地发言,装作面色平静目视前方,假装没有感受到来自林杨妈妈和凌翔茜妈妈的注视——虽然后者带着墨镜,但是余周周还是能感受到从里面射出的寒光,也许是因为是自己而不是凌翔茜站在讲台上发言。
回答完几个提问后,余周周低头转身走下讲台,一直试图掩盖内心的慌张,却和正在走上台的林杨相撞,林杨手疾眼快的抓住了她。余周周略显尴尬和抱歉的朝他笑笑,在林杨说话前摇摇头,挣脱了他的手,快步出了教室。
真是丢死人了。余周周想,自己落荒而逃的模样一定也被她们看在眼里。一股剧痛从脚踝处传来,余周周这才发现刚才一撞让自己扭伤了脚,然而慌张的她到现在才发现。
就这么漫无目的,一瘸一拐地走着,走着,余周周忽然觉得很可笑,自己到底在慌张些什么?
眼前浮现出六年级时那个小男孩咬着牙不让眼泪滑落的画面。余周周叹了口气,自己害怕的,大概是让林杨因为自己而陷入两难的境地吧。
水花裹挟着冬天的寒气扑打在脸上,刺骨的寒冷让余周周变的更清醒了些。一些水珠从手心飞出,落在面前的镜子上,分割出一个个不同的镜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模样,随后迅速变小消失,最后整个镜子回复到结满霜的模糊状态。
余周周盯着镜面上的自己,想起当初林杨的话。自己从来就是这样的一副表情,别人如何尝试也深入不了自己的内心。其实何尝是别人,她自己又了解自己多少呢?绝大多数时候的自己,就像现在这般模糊,只有在各种事件的水滴冲击下,才能短暂的看到自己的内心。
她捧起一捧水,轻轻地洒在镜子上。水珠快速吞噬着镜面上的霜,汇成了一幅清晰的画面。画面上是她和另一个人的脸。
那张脸犹如邪恶的曼陀罗花,露出属于巫婆般的笑容,跳动的嘴唇吐出最恶毒的诅咒。
“野种。”
两个字的诅咒,敲碎了镜面上最后一片清晰。
沈屾从班里出来,打算去上洗手间。无奈排队的人太多,她选择往不远处的分校教学楼走去。
只是。
沈屾望着洗手间门前围着一圈的人群,走上前去,便听到两个女声在吵架。较成熟的女声喷出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年轻的女声愤然反驳,周围的人在窃窃私语。她挤进去,却发现被围在中间的两个熟悉的身影:面红耳赤愤怒辩驳的是余周周,而那个嘴巴犹如机关炮喷吐出恶言恶语的,是她的姑姑。
沈屾愣了。而笑得一脸得意的姑姑看到她也楞了一下,而后扬起嘴角正准备说些什么,沈屾反应过来,冲进战场中央,把愤怒而无助的余周周拖出人群。
周沈然妈妈没有料到这样的变化,她正在围观人群的眼神和窃窃私语里找到获胜的标志,却被突如其来的沈屾打断。精心搭建的戏台忽然只剩下自己在唱独角戏,她颇有不甘,对着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骂道:“余周周,你们一家不得好死!”其中一个身影停了下来,另一个在身边低声呼唤,而后转过头来,朝她射出一股愤怒恶寒的光芒。她愣了愣,回过神却发现两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沈屾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余周周,在她印象里,余周周一直是一个笑容甜美、活泼快乐的女孩,她应该是那个在重重压力下拉着他们去推墙笑容灿烂的女孩;是那个提起罗密欧一脸娇羞的女孩;是那个拉着他去操场偷看同桌打球的女孩。
那样美好的女生,现在却满脸通红,咬着牙默默流泪,双拳紧握,里面蕴藏的愤怒化作身上的颤抖,通过沈屾挽着胳膊的手传达。沈屾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余周周就像一只即将爆炸的炸药桶,无声却可怕。
沈屾就这么挽着余周周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内心有许多疑问想要提出,也想安慰安慰默默哭泣的女孩,但是不知道怎么说,索性闭上嘴巴,陪着她默默地走着。
不知多久,两个人走到功能楼的一条走廊,四周都没有别人,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沈屾感觉到身边的余周周已经平静下来,只剩下脸上干涸的一道道泪痕。望着长而安静的走廊,沈屾突然冒出一股新奇的想法。她拉住余周周的手腕,侧过头问:“跑步吗?”
还没待余周周反应过来,沈屾已经大步朝着百米开外的走廊尽头跑去,被拽的一个趔趄的余周周咬着牙勉强跟上,跑着跑着不知怎么的生出一股豪气来,主动加快了步伐,原本像绷直的缰绳的两条胳膊,最终松松的垂了下来,余周周跟上了她。
奔跑的感觉真好。
风驰电掣的冲到走廊尽头,恍惚间似乎还能听到身后走廊里传来脚步的踢踏声。
“好点了吗?”沈屾大喘着气。
余周周扶着膝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沈屾,半晌才露出第一个笑容:“我没事。”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看见余周周笑容的沈屾也笑了,“当初你拉我去推墙的时候,也像个神经病。”
“平时我有压力的时候,就会来到这,像个疯子一样跑到尽头,能跑多块就跑多快。”
“就好像所有不如意的事情,所有的压力都能被甩在身后。”
“所以,”沈屾抹了抹头上细密的汗,“有空我们就来这跑吧,能跑多快就多快,跑完了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余周周点点头,然后扶着剧烈疼痛的额脚踝坐了下去,沈屾这才发现余周周的脚肿了一大块。
沈屾有些尴尬,十分抱歉地扶起周周,“你不早说,我带你去医务室吧。”
然而周周摇摇头,笑了笑,“我没事,我们去天台坐坐吧。”沈屾无奈,只好扶着她,慢慢地朝楼上走去。
“所以,这就是她们一直针对你的原因?”
余周周点点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和沈屾说这些过去已久的封尘往事,这些一直被自己当成秘密埋藏在心底,就连林杨都不曾告诉。每次提起,就像揭开伤口处结的痂那样,即使假装毫不在意,可依旧是疼的。
也许是因为自己被围攻时沈屾突入人群将她拉走的毫不犹豫,也许是因为师大附礼堂上紧紧握住的双手和那句“我必须考上振华”的义无反顾,也许是因为走廊上狂奔后喘着气,真诚而热情的告诉自己奔跑的意义。
她和沈屾,从来没有过多的谈话,也未曾诉诸衷肠,但是余周周觉得,她和沈屾两个人的灵魂的某一部分是相似的,能够互相沟通的。
就像当初和陈桉一样。
“原本我以为我会淡然,无所谓的面对她们,但是当我得到当初我失去的,我变得更加珍惜,更加在意以前不在意的。我好不容易找回属于我的一切,却被她诅咒我将再次失去,所以我变得十分愤怒,也十分害怕。”余周周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看着它慢慢融化消失。
“害怕有一天,我所珍惜的这一切,会像雪花一样,融化消失。”
沈屾没有明白余周周所说的消失又重新获得的一切指的是什么,但是她的话也勾起了沈屾的回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学习吗?”沈屾感受到余周周的目光,顿了顿继续说:“我家很穷,而我的姑姑——就是今天和你吵架的那个,十分看不起我们。”
余周周眼里冒出惊讶的光芒,沈屾的故事,她是知道的,在那个遥远的原世界,沈屾告诉她的。只不过她不知道沈屾口中的姑姑竟然是周沈然的妈妈。
“我一看到她和她那个白痴儿子就想掐死他们,我是说真的掐死他们。初中时她说要出钱资助我上师大附中,我没去,我就要来十三中,就要证明给她和那个白痴儿子看,没有她的帮忙,我依旧能考上振华。”
“但是,”她捏了捏余周周的手,“但是有些人是永远不会变的,她即使被打脸了,依旧是那样。”
“我们没有别的方法彻底击败她,只有成绩。”
“既然一次打不倒她,那就再来一次,一次接一次。”
余周周的手已经被沈屾握住,眼里的火苗也点燃了余周周内心。她的手也渐渐用力,和沈屾的手紧紧相握。
“我们一起努力,一起考北大怎么样?”
“我必须要考上北大。”沈屾依旧十分认真的一字一顿说道。
“我也是。我们一定会考上北大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从她们身体里迸发出的热情,点燃了周围冰冷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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