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一定是你。”辛锐低着头,默默听着余周周的叱责,再抬头时,只留下女孩抓着书包飞奔出去的身影。
周围的人闹哄哄地讨论着刚刚凌翔茜被抓作弊的劲爆一幕,而余周周的叱责和飞奔则让许多人的眼光落到了辛锐的身上。
这只是第一门。辛锐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迎面直视那些投向自己的目光,看着那些目光一个一个的移开,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冷笑。
就算有人怀疑又如何,没有人有任何的证据证明这场闹剧的幕后导演是她,更没有人会像余周周那样,当面站出来。
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对于别人遭受的苦难,要么明哲保身,保持沉默,要么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比起凌翔茜被诬陷的可能性,更多的人愿意相信她是作弊被抓。那些热闹讨论着的人,辛锐从她们的口水纷飞中,看到心里极力隐藏着的无限狂欢。
树倒弥孙散,墙倒众人推。平常高高在上的振华公主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的性格明里暗里得罪了多少人,哪怕她做的没有错,但是在一群鸡里,是不允许有一只高高在上的鹤的。哪怕是作弊性价比极低的语文考试,哪怕那堆资料对于考试毫无帮助,对于那些想找麻烦的人,封面上的“凌翔茜”三个字便足以让他们在心中做出审判了。
自己只是轻轻一推,便有无数的恶鬼伸出手将摇摇欲坠的凌翔茜拖入深渊,看着他们迫不及待地将她身上的光环打碎,发出癫狂的欢笑。她满意的注视着这一幕,然而回过头,却看到余周周毅然决然向深渊跳入。
呼。望着满书的公式,辛锐不知不觉又叹了口气。战斗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最强的对手都退出了比赛,剩下的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保送名额唾手可得。短暂的有了一阵轻松,却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兴。
之后的考试,自己前面的两个位置都一直空着。八婆陈婷第一时间跑来恭喜,同时带来许多新鲜的八卦——凌翔茜在校长室被她妈打了一巴掌后跑出学校,余周周和林杨还有不知道是谁的男生跑出去找她。
不知道是谁的男生。辛锐楞了一下,不是楚天阔吗。
还有出走的凌翔茜,看起来在家里过的也没有自己想象的轻松。
“我真是太羡慕你了,竞争对手直接少了俩,保送名额一下到手了,换做我肯定高兴死了”陈婷还在没完没了地讲,辛锐不耐烦地朝她笑笑。
高兴吗?不高兴。余周周大概认为她这么做是为了保送名额,但这从来就不是自己的目标,或者说,不是最终目标。辛锐深信自己就算高考也可以考上国内任何一所想去的大学。
目标从来都是余周周。辛锐心里有一个荒诞的想法,击败余周周后,自己就能成为她,甚至代替她。保送考试是最合适的战场,辛锐在脑海里无数遍演绎自己胜利的场景,想象着成绩出来自己大比分远超余周周拿到保送名额,想看到她落寞的模样;又想象着她虽然很难过,却不得不过来恭喜自己的纠结不甘的神情;想象着自己再一次面对何瑶瑶时能充满底气地回敬,她为什么要做余周周,余周周算什么,余周周比得上她吗?
凌翔茜只是个被卷入战争的无辜角色罢了,连续几次滑坡般的低迷早已失去了威胁,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在报复之前多次让自己陷入难堪罢了。辛锐精心打造好了战场,做好准备向余周周发起正面挑战,却不曾想后者直接弃考,只剩下她愚蠢地挥舞着拳头。
在火车站,辛锐遇上了同样准备去北京参加复试的楚天阔。视线对上时,两个人都十分惊讶,楚天阔朝身边人说了几句话后朝她走了过来。
“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楚天阔露出他招牌的微笑,伸出手,“行李需要我帮忙拿吗?”她点点头,楚天阔很自然地接了过去。“我在3车,你在哪个车厢?”“也是3车。”辛锐掏出红色的车票,放到跟前比对。楚天阔看着两张车票上相同的数字,笑了:“我原本以为这段路程会很无聊,想不到还多个同伴。”辛锐看着两个连着的座位号,心跳漏了一拍。
放好行李,楚天阔在她身旁坐下,火车开动,他朝窗外的两个人挥了挥手,回过头对上辛锐的视线。“你想要看风景吗?我跟你换个位置吧。”作势要起来,辛锐却摆摆手连说不用。
“他们是?”
“哦,那是我爸妈。”
辛锐回想了那两个人颇为朴素的穿着,似乎和印象中大户人家差别太大。
“你们是不是都认为我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是大少爷?”楚天阔叹了口气,“其实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很普通的家庭。”
“可能是你平常展现的自己,举手投足之间都有那种风范吧,”辛锐笑笑,“我们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
“我要是真的王子就好了。”楚天阔依旧笑着,眼中却显露出疲倦,“不用每天伪装的那么累,不用面对选择犯难,可以更多去冒险,而不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走错一步。”
面对突如其来的坦白,辛锐不知如何回应。她很早就感受到楚天阔外表的伪装,也许因为是同道中人,才会对这个外表优秀内心自卑的男生产生过说不清的情愫。
但是是真的喜欢他吗?辛锐自己都不清楚。
“话说回来,你怎么是一个人来的,拖着那么重的行李箱,你爸妈不来送送你?”
“我和他们吵架了。”
“真不好意思。”“没关系。”
辛锐不愿意回想那一天发生的事。成绩很快出来,原本势均力敌的前三名只剩下她一骑绝尘,武文陆把她叫到了办公室,让她填写有关保送的各种资料证明。繁琐的环节弄下来,窗外早已星光点点,回到那个破烂的小卖铺时,已经接近晚上八点。
进门前还在想爸妈知道自己拿到保送名额会不会高兴,然而她连鞋都没脱下就被妈妈抄着棍子追打出门,嘴里还骂着“狗x养的,老子辛辛苦苦赚钱供你上学,你跑去哪里鬼混到真么晚回来”她一边躲着一边急切地喊着“妈”“妈”,在棍子就要落在身上的一刹那,她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我保送了!”
棍子停了下来,停在了她的眼前,却还能感受到棍子挥下带来的凌厉的风,寂静的四周因为她的大吼还留存着回音。微暗的灯光下,她看着面前的人的表情从充满怒气转变为满脸狐疑。
“保送?真的假的?”
“真的,我保送了。”
眼前的人瞬间满脸笑容,仿佛刚才的凶神恶煞只是她出现的幻觉,辛锐从来没有见过笑得这么开心温柔的妈妈,温柔的就像一个陌生人。她等待着,等待妈妈带给她有史以来的第一句夸奖。
面前的人笑得合不拢嘴,眼神从上到下反复打量着她,握着棍子的手微微颤抖,等待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那上大学是不是不用花钱了?”
“对,也不用参加高考了。”
“那有奖学金吗?上学能不能领补助?生活费也解决了吧?”问题如一个个炮弹般袭来,辛锐点点头,面前的人笑的更开心了。
“诶呦,辛美香诶,你可太给你妈长脸了!别人上大学花钱,你还给你妈赚钱,妈这下半辈子就靠你了,真没白养!等你赚了大钱,把这小卖铺再给妈买回来,哈哈哈”
面前的人乐不可支,憧憬着未来的生活,然而辛锐却笑不出来。
为什么?
“辛美香诶,你真给你妈长脸”
为什么?
“妈这下半辈子就靠你了”
为什么?
“你可比你爸那个窝囊废强多了”
一股压抑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愤怒涌上心头,她撇开了还在大笑着的妈妈,一路狂奔,跑回小卖铺,撞倒了桌上的汤碗,滚烫的汤水顺势而下,浇灌了她的腿,却没有停下脚步,直直冲进了她那间简陋老旧的卧室,用被子蒙上头,嚎啕大哭。
她努力了那么多年,拼了命想甩开那个孱弱任人欺负的辛美香,想要得到那快被遗忘的来自妈妈的温柔,想要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坐在一起为她的成功庆贺
可是到头来,在最亲的人的眼中,她还是那个“辛美香”,得知自己保送成功的第一反应竟是不用花钱上学,还能赚钱养家,急急忙忙的把自己下半生和她绑定在一起,却不曾关心她保送到了什么学校。
她所有的努力和不择手段,她所取得的成功,她摆脱过去的自己的拼命,就像汤水表面上的泡沫,一触即散。
泪眼朦胧中,她掏出手机,想找个人倾诉,然而翻遍联系人名单,却发现自己除了余周周之外,没有一个可以让自己放心释放情绪的人了。她原本认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到头来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还丢掉了许多珍贵的东西。
她点开了余周周的号码,看着那一串熟悉的数字,手指久久地按不下去。
“你怎么了?”楚天阔的声音将辛锐从回忆中唤醒。
“没什么。”“我要出去打个水,你要打吗,我帮你。”辛锐连忙站了起来,“好,好的,谢谢。”“你坐我的位置吧,看风景比较舒服。”“谢谢你。”
楚天阔回来,将自己的水瓶放在小桌上,另一瓶递给了辛锐。辛锐握紧瓶子,恰到好处的水温透过瓶身传达到手上,迅速驱走了身上的寒意。
辛锐的心里泛起一丝温暖,她朝着楚天阔很认真地说道:“谢谢你。”
“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楚天阔笑道,“举手之劳,你再谢谢我都快不好意思了。”
辛锐红了脸,扭头假装看风景。电线杆有节奏的向后退,就像影片的倒带。
后来,她和冲进卧室的妈妈吵了一架,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尖锐刻薄的咒骂撕破了夜的宁静,棍子落在身上沉闷声响和“你翅膀硬了”的咬牙切齿相互交杂,她终于忍受不住,像疯子一样冲出了门,而她爸,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电视,被小品逗的笑哈哈,丝毫不在意刚刚的鸡飞狗跳和大晚上跑出去的女儿。
她疯狂地跑,直到喘不上气才停了下来。冰冷的空气从口中直灌而入,涌进肺腔,说不清的刺痛蔓延全身。脸上的泪珠凝结,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孤零零的一盏路灯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光。刚刚的愤怒和委屈占满了她的大脑,在痛苦的刺激下做出了逃离的最原始的举动,然而当恨意慢慢消散后,疲倦和寒冷一并袭来。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服,皮肤还留下各种新鲜的伤疤,手机落在了家里,肚子空空如也。一阵寒风刮来,她浑身颤抖,分不清是冷是痛还是饥饿。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原本打算去找余周周——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然而余周周早在高一就因为家人的车祸搬离了与她同一个小区,也没有留下新住址。而就在这一年,旧改项目的进驻,小区住户纷纷搬离,偌大一个小区如今只剩她们家的小卖铺和寥寥几个住户,一到晚上便安静地吓人。
肚子发出了抗议声,她不能再这样瞎走了,但是不想回家,费尽力气跑出来又怎么能回去呢。她跌跌撞撞地走着,饥饿和寒冷让她的意识慢慢模糊,她开始对那天跑出学校的凌翔茜感同身受,被人冤枉,被最亲密的人怀疑,被周围的人嫉妒,天寒地冻中孤身一人。好在还有人去找她,辛锐想。有些庆幸,又有些嫉妒,换作是自己,大概没有人愿意为了找她放弃考试吧。
眼前出现了面馆广告牌的灯光,就像在沙漠中濒死的人发现水源一样,她燃起了最后的能量向前奔去,却在能看清面馆大门时停了下来。她摸遍了口袋,却翻不出一块钱。她万般不情愿地转过身,走了几步却再也没有力气踏出下一步了。她扶着墙慢慢坐下,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努力汲取最后的一丝温暖。“这大概是报应吧。”她喃喃低语,她想哭,却只能发出有气无力的低吼。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困意席卷上来,眼皮越来越沉,她忍不住要闭上眼睛。
“需要帮忙吗?”就在辛锐的眼睛合上之际,一个声音从她耳边响起。她缓缓抬起头,眯着眼,“你看起来很不好。”声音继续说道,这次出现在辛锐眼前的,多了一只手。这不是幻觉吧,辛锐想,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看到的奶奶一样,她慢慢地伸出去,然后感觉到手被紧紧地攥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拉了起来。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状况。抓住她的手的是一个男生,站在背光处看不清脸,一辆车经过,车灯打在他的身上,就像圣人散发的光芒,在辛锐看来,这光辉远超天上的任何一颗星辰。
“你这么喜欢看风景。”是楚天阔。
“啊,以前从来没有坐过火车,也没出过城市,所以很好奇。”辛锐把自己从回忆□□。
“可是这样的风景有什么好看的呢?”楚天阔放下手中的书,“所有的景象都是一瞬而过,前一刻还没记住,后一刻就扑面而来,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记住。”
“出现的那一刻假若能带给你哪怕短短一秒的赞叹或者惊喜,大概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吧。”辛锐打了个哈欠,长时间盯着窗外,眼睛有些发酸,渗出了一点点泪水。“其实我也不是一直在看风景,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她转过头和男生对视。
“楚天阔,你为什么想要去拿这个保送名额呢?”
没有立即得到回答,楚天阔和她对视了一阵便望向了别处,沉默了好一会儿,在她要打出第二个哈欠的时候,才传来回答。
“为了改变命运吧。”
为了从暮霭沉沉,变成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为了不要再像五年级那次坐在电脑面前却久久打不下“闪亮”两个字;为了为了以后遇上喜欢的人,能够更有底气做出选择。
“你呢?”
辛锐揉了揉眼睛,“我原本以为拿到保送名额,就能让当初看不起我的人高看我,可殊不知,”妈妈大笑喊着的“辛美香”依旧刺耳,“殊不知在他们的心里,无论我变得怎么样,我一直都是那个可怜又可笑的人。”
“我想逃离这座城市,和所有有关的人说再见,斩断过去的一切。”反正也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失去了,“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生活。”
“美香,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曾经一个大哥哥教给我的,主角游戏。”余周周的声音还在耳边环绕,那个时候的她没有明白,哪怕在离家出走前的她也没有明白,主角游戏不是为了让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主角,而是成为自己生活中的主角。
可是斩断过去的一切又谈何容易。最后她还是得回到家,听上一顿冷嘲热讽,才拿到去北京参加面试的需要的钱,还被记在账上让她以后拿到奖学金还回来。
下火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楚天阔帮她把行李拿了下来,提议先把她送去酒店。辛锐摇了摇头,两个人住的方向不同,而第二天早上就要参加面试。她拉起行李箱,和楚天阔道别。“明天加油!”“你也是。”
说是酒店,其实就是个小旅馆而已,破旧的门牌和自家小卖铺有的一拼。
辛锐没有马上回住处,她拖着行李箱,来到附近一家面馆坐下,点了一碗面。
面端上来,抓起筷子,她把脸埋入腾腾的蒸汽中。不远处电视机的画面因为白色的水汽而变得扭曲,虚无缥缈中辛锐又一次陷入了回忆。
“慢点喝,慢点喝。”望着眼前浑身颤抖抱着热水一饮之下的女孩,男生有些无奈地喊道。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也注意到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一道道红印和淤青,然而无论自己问什么,对面的回答都是沉默。想不到这年头还会有人差点冻死街头,他摇摇头,走向厨房,“叔,还有东西煮吗?”“大晚上你怎么跑回来了,还有那女孩什么来头?”“不知道。”“没啥材料了,就剩面条了,再晚点我门都关了。”
辛锐低着头,双手抓着喝完的水杯,汲取着残留的温热。她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热水入口时带来的刺痛提醒她,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拉起她的男生,身处的面馆,手握着的水杯,身上披着的衣服,都是真实的,不是火柴带来的幻象。
一碗面出现在面前,配菜及其简单,只有一些葱花在水面上漂浮,面条却整整一大碗。男生坐在她的面前,给她递过筷子,“我刚刚翻了遍厨房,连鸡蛋都没有了,只剩下面条了。”
辛锐看着递过来的筷子,陷入两难。不接有些对不起别人的好意,接了自己又没钱。纠结半天,手向前伸了一点,又缩了回去,然而对面的男生却一把抓过她的手,把筷子塞了过去。
“我,我我没带钱。”“没事,请你吃。”男生把碗推了过来。
热气蒸腾,辛锐最终不再扭捏。捞起面条,水汽扑面而来,温柔的将她包裹,隔绝了外界的寒气。她望着白花花的面条,鼻子一酸,借着水蒸气的掩饰,眼泪顺势而下。
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小孩子因为和家人争吵负气离家出走,又冷又饿时,陌生人的一碗面让孩子感动落泪。陌生人告诉他,我只是给了你一碗面,你妈妈却生你养你,你不更应该感激她吗?课文的最后,孩子认错,回到了家,母子俩重聚,孩子学会了感恩,母亲的多年养育之恩没有白费。
其实故事停在孩子接受陌生人的面,感动落泪就好了,辛锐想。然而语文老师却不遗余力地宣扬着最后孩子学会感恩的中心思想。父母做什么都是为你好,就像数学里1+1=2那样不可改变的铁律,无论如何都要对父母感恩,否则就是大逆不道。说起来也没有错,但显然这样的大道理并不适合辛锐,她更希望自己能像余周周那样,孑然一身,不受束缚。
“保送北大啊,那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吗?家里人应该都很为你高兴吧。”吃完面夜已经深了,男生提出送她回家。她有些想要拒绝,但男生不由分说拉起了她的手。推开店门,风扑面而来,然而却没有那么寒冷,才发现自己身上披上了外套,而走在前面的男生只穿着薄薄的一件衬衫。辛锐感觉十分不好意思,刚刚一直沉浸其中,对外界一切充耳不闻,人家明明救了自己一命,她却一直保持着沉默,连一声道谢都没有,实在是
手一直被牵着,两个人保持着一前一后的状态。月光下,男生的背影有些像某个熟悉的人。他们停在了十字路口,等候着红灯。辛锐走上前,紧紧拉着的胳膊终于松弛,两个人第一次并肩站在一起。“什么鬼,四个都是红灯,神经错乱了吧。”她听见男生暗暗吐槽,抬起头,认真地审视着男生的侧脸。很平常,没有什么耀眼的地方,远不如楚天阔帅气。男生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继续喃喃自语道:“这么鬼大风,再吹一会儿人都要散架了。”
“散架了你就可以兵分三路回家。”辛锐没来由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说完自己都愣了。男生很是吃惊地扭过头来看她,辛锐很尴尬地低下头。“对对不起谢,谢谢谢你。”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你冷吗?”辛锐不好意思地抬头对上了男生的眼睛,“我,我把外套还,还你,谢谢你。”“没关系,你穿着吧,看你冻得话都说不清楚。”
十字路口的红灯依旧没有变化,街道一片静谧,早就没有什么车。
“我说要不就闯红灯吧,反正也没什么车。”越过斑马线时,辛锐看着空空如也的十字路口,忽然产生了躺在十字路口的荒谬想法,想着想着,不由得笑出了声。两个人手拉着手,肩并肩走着,辛锐的笑声也传入了男生的耳朵里。越过斑马线,辛锐带路,男生很默契的跟着她的脚步转换方向,就像彼此熟悉了很多年。
远处,对面的人行道上,也有两个身影向着他们走来,在行道树的阴影掩盖下若隐若现。
“为什么你一个人来到这里。”男生从口袋里掏出了类似随身听的东西,“考试考砸了?和父母吵架了?离家出走?”
“吵架了,离家出走了,倒不是因为考试考砸了。”辛锐望了眼男生手上的东西,“这是什么?”“3。最近两年才流行起来的东西,类似随身听。”男生把耳机线整理好,递给了她一只耳机,“要不是因为怕放在店里弄丢,我也不会大晚上跑回来,也不会遇见你。不过幸好。”
辛锐接过耳机,因为耳机线的长度,两个人靠的更紧密了一些。男生调好了歌,把3放回了裤袋里。“我其实考的还不错,至少拿到了北大的保送名额。”她尽量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然而男生又一次很惊讶地看着她。
“保送北大啊,那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吗?家里人应该都很为你高兴吧。”
“如果他们是为了我考上北大,而不是为了自己下半辈子不用干活可以吸女儿的血高兴的话。”辛锐终于说出心里那听起来很是大逆不道的话。耳机传来了嘶哑的女声和有些荒诞的旋律,日语和英语混杂,在快速地节奏下激烈的跳动着,给人带来反派登台准备大干一场,黑暗而又绝望的感觉。
索性顺着荒诞的曲子,辛锐把所有的一切,从过去不堪回首的辛美香,到背后捅人一刀的辛锐,让人窒息而又厌恶的父母,背后掀起传言,考试诬陷作弊,拿到保送名额,然后如何和父母争吵,最后离家出走。把所有的不堪的辉煌的邪恶的善良的嫉妒的无助的自私的自己都摆了出来,预想着自己的手会被放开,听着男生说“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然后转身走掉。
辛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竭力隐藏的过去和内心的阴暗,会毫不保留的统统告诉一个认识没有多久的男生。也许是因为他救了她,也许是因为两个人一直牵着不放的手,也许是冰冷的寒风中并肩行走传来的暖意。
也许是因为,他是陌生人,却给了自己很久不曾感受过的温暖,就像那个为了陌生人一碗面而感动落泪的孩子。
就像3里循环播放的那首怪诞的歌,前一段黑暗而迷乱,最后一段却有着光明和希望。即将溺死在黑暗泥潭的人,绝望之中找到了救命的稻草,她遇到了他。
没有像想象那样手被甩开,也没有受到恶言恶语。兜兜转转,音乐循环了一遍又一遍,辛锐终于回到了那个破败的小卖部前——然而里面的灯已经关上了——这更加坚定了自己要离开的决心。“到了?”“到了。”“那我就回去了。”她的手被松开,男生正准备转过身。“等等。”辛锐叫到,男生回过头,“今天真的是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将身上外套递过去的同时,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也谢谢你能听我说完。”
男生注视着她的眼睛,半晌,“面试成功的话,就再来一次面馆吧。走了。”回过头,披上外套,很是潇洒地和她摆了摆手。
辛锐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忽然才想起自己连男生的名字都没有问。不过,辛锐想,男生不是说了吗,等到面试结束后,再去找他吧。
擦干头发,辛锐躺在床上,长途跋涉的劳累却没能增添一点睡意。身上的钱只够住一晚这样逼仄狭窄的房间,除了床和厕所外空空如也,比家里那个破烂的房间还要简陋。独自一人住在这样的环境,说不害怕是假的。明天一早还要去参加复试,她尝试让自己强制入睡,然而床底下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的叫声让她内心无比烦躁,加上面临复试的紧张心慌,她最终选择放弃,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打开了房间的灯。
睡不着,就看看书吧。她坐在床上,对着苍白斑驳的墙,随手挑了一本教辅书翻开。其实带书来参加面试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只是为了些许心理安慰,或者纯粹为了和讽刺自己的妈妈斗气而已,一个背包捡完的东西,最后居然捡了一行李箱。教辅书上蚊子般大的字密密麻麻,辛锐望着书,脑海里又开始回放记忆。
说实话,辛锐想不明白自己这两天是怎么熬下来的。少年临走前的那句,可能只是客气话,她却把它当成重要的约定,也许是迫切需要一个可以接受真实的自己的人吧。就像小王子里面的那只等待被爱的狐狸,在为四点的邀约而欢呼雀跃。她也在为面试结束后能再见男生一面而充满了力量,在男生背影消失很久后,她转过身,向着黑灯瞎火的被称之为家的地方迈进。之后两天,哪怕母亲如何用最难听的语言讽刺辱骂自己,不给她参加复试的费用时,她都会在脑海里想起那个约定,所有的怒火都被抑制,在拿到爸爸几个牌友凑出的出行费用后,她马上收拾好所有的行李,转身就走,把母亲的谩骂抛在身后。除去往返火车票的费用后,钱所剩无几,最终只能选择这样一家破旧的小旅馆。就算这样,剩下的钱也就堪堪够吃两碗面的。
不过没关系,明天过后,这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其实后来辛锐也说不清楚,自己对那个男生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感情。和楚天阔相比,和温淼相比,和围在余周周身边的林杨相比,那个男生似乎没有任何亮点。或许真的像那篇课文那样,陌生人给予的温暖更让人铭记在心。
但就像脑海里一直在重播着那首诡异的歌曲,前半段旋律扭曲病态,幽怨而哀伤,压抑得令人窒息,却在后面忽然转折,阳光春雨撒入深渊,黑暗与绝望不复存在。男生的出现,拉起她的那双手,在他身边度过的短暂时光,每一分都是救赎,每一秒都是希望。
面试后回校,在周围同学或真心或假意的祝福和羡慕中收拾好自己的桌椅。一旁的陈婷叽里呱啦的讲着这几天她不在时学校的各种八卦,当然,重点还是已经不来学校上课的凌翔茜。她看着陈婷口中飞出的唾沫,里面夹杂着满满的嫉妒怨恨与幸灾乐祸,当讲到凌翔茜领了处分时,辛锐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来,打断了滔滔不绝的陈婷,朝着教导主任办公室走去,不顾后面错愕的众人。一边走一边想,自己脑子是不是坏了,诬陷别人后又替她求情,万一被识破将是万劫不复。她没有勇气说出真相,也深知迟来的真相,没有什么用处。相信凌翔茜的人不需要真相,讨厌她的人不相信真相。这么做,只是为了安抚不安的内心罢了。
她向在场的主任和老师一遍又一遍地保证,凌翔茜绝对没有看抽屉里的资料,也感受到某些老师略带狐疑的视线。她一遍遍强调,直到教导主任烦了,挥了挥手,说,我们会再做调查的,你先回去吧。
辛锐轻轻地向教导主任鞠了一躬,假装无视周围投射过来的怀疑的眼神,离开了办公室。
老城改造。四处都是工地,老旧的路面更是因为拆迁而变得坑坑洼洼。砂石遍地,踩上去发出咯咯的声响。住了十几年的美香食杂店,也被划入改造的范围。长满青苔的墙面被喷上了大大的“拆”字。政府给她们安排了住处,并限令她们三月份之前搬离,因此从学校回来后,辛锐一直忙着整理房间的东西,然后运到新住处。她把所有要留着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纸皮箱里。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物件,留着不用,丢了又可惜。索性统统装进去,让纸箱不至于那么空旷,至于以后还会不会翻开来看就另说了。
挑挑拣拣中,辛锐又看到了那个银白色的索尼cd机,盖子表面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自从没电以后,它就静静地躺在书桌的角落里,和初中的课本笔记放在一起。也曾想过物归原主,但很明显两个人之间的嫌隙让辛锐不愿意踏出那一步,余周周很显然也没打算从她这里要回去。用纸巾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回忆在夕阳的光辉下扑面而来,她晃了晃脑袋,把cd机和它带来的忧伤嫉妒幽怨,一起埋藏在箱子的角落。
三月份,面试结果出来,保送一事最终尘埃落定。通知书拿到手时,辛锐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到那个男生,然而走到面馆时,那一排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商铺和埋头苦干的工人就像当头一棒,狠狠地打在她的身上。她拿着录取通知书,提着攒了许久的零花钱买来送给他的礼物,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忍着刺耳的噪声,上前询问,却只得到凶巴巴的一句我不知道,便不再理她。
她站在原地,想着多等一会,说不定他回来找她呢。
她捏着录取通知书直到手指发白。
她一遍遍回想着那天晚上两个人之间的所有对话,试图找到任何一点可能漏掉的信息。
她被凶巴巴的管理人员赶走。
她一个人走在路上,脑袋空空。
她回到了小卖铺前,站在那个他松开她的手的地方,似乎还能看到少年潇洒离去的背影。
她看着老旧的“美香食杂店”牌匾被拆迁的工人扔在地上,摔成三份,激起漫天的灰尘。
她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余周周,余周周也在注视着她。
无数的情感漫涌上来,最后从她脸上露出来的,竟是笑容。
“终于拆了。”她说。
“其实你也不是喜欢温淼,你只是因为讨厌我。”余周周最后说道。
是啊,我很讨厌你,非常非常讨厌你。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就像当年被徐志强欺负时,满脑子的“我要杀了你”那样。
是你教我的,要做主角,要学习好,要交朋友,这样那些宠爱和光环都会来的。
可是并没有。所有的人都喜欢你,都乐意围着你转。就连弃考,都有人愿意陪着你。
而我有什么呢?是那个大笑着把自己后半生系在女儿身上的母亲,还是那个给了自己短暂温暖却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生?
辛锐知道自己的怪罪毫无逻辑。但是同样的起点,为什么余周周就像小说的女主角,可以得到所有想要的,而她就像恶毒女配,什么都得不到。而女主角还能居高临下的评价她,指责她,同情她。
她死死地盯着站在面前的女主角,满腔的愤怒却说不出来。
她看着一点点被拆卸清空的小卖铺,和那被摔成三瓣的招牌。
她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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