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今日难得地热闹,门庭洞开,奴仆迈着碎步小心将宾客引入席。圆月初上,席面八方设有夜明珠,席中便像白昼一般,人流如注,有条不紊。
兆七从席中穿过,无心流连,脚步匆匆进了后院,又抄了小道才到了东迈斋。与前院的喧嚣热闹相反,东迈斋异常安静,今日府中来了不少客人,奴仆们都被调到前院去了,整个院中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敲敲门,听到内室中传来低沉温润的一声“进”,才敛了神色进去。
只见眼前的公子半卧在榻上,一对剑眉,眉峰尖锐,下颌棱角分明,俨然一副英气的样貌,他低垂着眼看鸦青色的衣摆上压着的一卷书,黑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红中带黑的礼冠,却衬得他气质过人,神情却儒雅温和,与颇为凌厉的相貌中和,不显女气,自有一番韵味。公子听了动静,抬头见是他,神色舒展了许多,从榻上坐起来问他:“到哪了?”
兆七尴尬地答:“属下打听过了,说是今天没有人出宫。”
话音刚落,兆七感觉四周突然都寂静下来,气氛变得压抑。他的心紧了紧,低着头不敢动。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兆七稍稍松了口气。榻上的人却久久没有回应。
门口的敲门声也停了,来人静静地候在门外。兆七松了的气又开始提起来的时候,才听到公子回了一句,“谁?”
声音也是淡淡的,却没有让门外的人进来的意思。门外响起兆九的声音:“公子,老爷请您过去见礼了。”
又是一阵寂静。
兆七忍不住抬起头,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铜镜前,看着头上的礼冠不知在想什么。公子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从铜镜中看向他,还是清雅风流的气质,眸光深处却透着寒意,甚至还有些,懊恼?兆七打了个寒颤,小心地收回目光。
公子拢了拢衣袖,往室外走,淡淡地说:“今日的檀香太浓了,自己下去领罚。”兆七一听腿一软,顿时欲哭无泪,他要不要提醒公子,今日他兴致高,这香是他自己亲手焚的……
候在门口的兆九见公子走了出来,却还戴着礼冠,便出言提醒:“公子着礼服,戴礼冠见客,于礼不合。”赵钰的脚步顿了顿,似乎嗤笑了一声,道:“换了吧。”随即便继续朝院中走去。
兆九心下有了些猜测,见兆七讪讪地走出来,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兆七见了他,努努嘴说:“那位今天没来。”
兆九了然,道:“公子要换冠冕。”
兆七眨眨眼:“所以呢?”
兆九面无表情:“平时这是你负责。”
兆七又眨眨眼:“……”这难道不是您老挑的事儿?
两人正推搡间,只见兆九目光一凝,右耳微动,似有所察地看向东迈斋的拱形门洞。只见一名身着深色裋褐的仆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处,手上提着一盏柱形小灯,看到二人注意到他,忙朝他们挥起手来。
那人的手腕纤细白皙,不像仆役的手。定睛一看,小灯的光柔柔地投在来人俏生生的小脸上,鼻尖微微泛红,一双丹凤眼却生得妩媚,平添了几分多情。
兆七心说,这哪是什么仆役啊,这是他救苦救难的菩萨来了。他忙迎上去,问了声好:“请华昭公主安。”
颜阮摆摆手,问他:“你们公子呢?”
话音刚落,赵钰正从房中迎了出来,向她行礼。颜阮早把小灯笼递给了兆七,背着手微掂了掂脚,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与往日素雅不同,他今日身着礼服,鸦青色的交襟深衣衬得人清俊肃穆,头顶的长发束起,戴的是朱红礼冠,周身似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但他行礼时低垂着眉眼,整个人气质儒雅温和,如玉一般。
颜阮极少见他这样的装扮,歪着头看了他许久,直到旁边的兆七不自然地干咳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忙让赵钰起来。
赵钰却又拱手道:“殿下夜至赵府,不知有何吩咐?”
颜阮睨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嗔怒:“你又不许我去观礼,我就只能想别的法子见你咯。”见他又想说什么,又解释道:“你放心,我跟着阿元来的,没人发现我。”
赵钰刚要开口说的话被她堵了回来,心上却泛起一阵隐秘的愉悦。
“我听说赵相请了乔嵩老头为你赐字?”乔嵩是本朝大儒,德高望重,寻常人也请不动他老人家。颜阮也是方才在席上听到的消息,此时同赵钰闲话几句,正好问问他。
“回殿下,乔儒为钰取字淮安。”
“淮安”颜阮慢慢念了一遍,又想起淮南的战事,轻叹道,“乔老头七十高龄仍心系天下,确也难得。”
赵钰颔首,不知怎么地突然问她:“殿下这身短打,在下倒从未见过。”
颜阮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服,确实是丑了点,但胜在行动方便,更重要的是,谢慕青他们家的下人都穿这个,她不穿怎么混进赵府?
她无奈地耸耸肩:“阿元给我找的,幸好他院里有个仆役和我身形相似,还算合身。”
赵钰闻言,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殿下万金之躯,着粗麻衣物怕是不妥。”
颜阮有些茫然,且不说这衣服虽粗糙了些,却也并非粗麻布料,她穿着也不觉有何不妥呀。
“是吗?”颜阮眨眨眼。
赵钰一脸确信地点头,又侧身唤了一句“兆七。”
兆七见自家公子看向他,猛地一激灵,突然有些欲哭无泪:“公子,今年的新春衫属下才刚穿了一次”
可怜他一个穷酸侍卫,赚的都是辛苦钱,本来月例就少,如今还要搭进去一件春衫
“谁说要你的衣服了?我记得后罩房有一件样式相近的,你去找来。”
兆七一听自己的春衫保住了,喜上心头,忙应声道:“好嘞公子,这就去找。”一路喜滋滋地小跑到后罩房,打开衣柜才反应过来,这后罩房里放着的不都是公子少时兆七觉着自己发现了什么,但他不敢说。
所以直到颜阮被请进厢房换衣服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懵,怎么就换上衣服了呢?
只是兆七拿来的衣服确实用料上乘,颜阮是见惯了蜀锦云缎的,自然知晓再体面的仆役侍从也穿不了这样的衣物。
她将衣服换上,竟也合身,便猜想是他少时的衣物。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弯了眉眼,抿唇笑了起来。余光瞥见方才放在案几上的金丝楠木盒,她拿在手上打开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心满意足地收入袖袋中。
耽搁这些时间,前厅已经要开席了。颜阮今日是偷跑出来的,需得早先回宫,少不得要拉着谢慕青在开席前离开。匆匆告别了赵钰,她便提着她带过来的小灯笼奔赴前厅,走到半路一摸袖袋,四四方方的形状让她一拍脑袋,转头又回了东迈斋。
颜阮去而复返时,赵钰已经换了一身水青色的长衫,如往常一般清隽素雅,礼冠也取了下来,一头乌丝披散在肩头,倒让颜阮想起了魏晋时的风流士子。
兆七正挑着束发的冠冕,见到颜阮直冲冲闯进来也是一惊,又见颜阮眼前一亮,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你生性温润,倒还是青衣清雅,格外衬你一些。”她垂眸顿了一下,才又说:“未及春日,华昭却已满头杏花。”
言罢,她将袖袋中的木盒往旁边的博古架一放,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只远远听到她留下了“生辰礼”三个字,像是有什么豺狼虎豹在追她一般。
赵钰看着颜阮衣角翻飞消失在转角,又走过去打开木盒,只见其中躺着一枚白玉冠,雕琢者似乎技艺有些生疏,但胜在纹路新奇。想起她指间多出的几道新伤,他唇间的笑意淡了淡。
抬头见兆七抬着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似乎实在是想不明白,开口问道:“公子,咱们这儿哪来的杏花啊?”这公主怎么就满头杏花了呢?
赵钰经他一问,情绪涌上心头,他习惯性地控制,却又想起她并不在此处,那些因她的爱慕带来的喜悦和颤栗,都无需隐藏。
他看着眼前的玉冠,想象着她如何一刀一刀地刻下这些纹路,如何将此冠洗去浮尘,小心装入匣中。他蓦地笑了起来,清醒又克制,难得有闲情同兆七说:“让你平日多读些书,你却不听。”
兆七不满地答:“跟在公子身边属下已经读了不少书了,老爷院里的银星姑娘还说我若是考科举,能中个秀才呢。”
赵钰笑着摇摇头,解释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是前蜀诗人韦庄的词,下一句是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啊——属下明白了,公主这是在夸咱们公子俊俏呢。”兆七回过味来,吃吃地笑了起来,又见到盒中的白玉冠,便知今夜要用此冠了。
他刚伸手准备去拿,却听见一句“别动。”他的手还停在原地,已经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拿走了玉冠。
“我自己来。”赵钰将长发束好,看着铜镜中的男子,又低眉一笑。
他没有告诉兆七,这首小词的后半阙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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