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渐渐散去,赵钰平息了心中的情绪,才上前去看颜阮手中的端砚。

    颜阮见他,将端砚往他眼前凑了凑,“这砚虽及不上你的紫金狼豪,却也是端砚中的佳品了,你月中就要去乌泽,带着这砚正好。”

    赵钰原以为是她看上了这端砚,没想到却是给他的,心中有些欣喜,也不推辞,“那便多谢昭华姑娘了。”

    公主的身份不能暴露,在外赵钰便称她昭华,这二字相似的读音太多,若非有心去想也想不到华昭公主身上去。

    颜阮见他没有推辞便要收下,心里也畅快极了,转身让那小厮将石砚送到赵府去。

    那小厮听她说赵府,像是被吓了一跳,脸色也苍白了几分,试探地问:“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个赵府?”

    颜阮没注意他脸色的变化,手指虚指了指:“赵丞相府。”

    小厮神色稍霁,像是松了一口气,忙忙应下。

    颜阮并未在意,却见赵钰两手空空,开口问道:“那支芍药呢?”

    赵钰突然脸色一黯,淡淡地开口:“方才人太多了,好像不小心被碰掉了。”

    颜阮本也是莫名其妙得了一支芍药,掉了也懒得去寻回来了。她这会兴致正高,并不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抓了赵钰的袖口又往前去了。

    逛了小半个晚上,颜阮也有些饿了,得了砚之后就奔着吃食去了,吃惯了宫里的精细膳食,坊间的美食显得格外难得,勾起了她的馋虫,什么都想尝一尝。

    赵钰也不拦着,任由着她买东买西,偏她胃口又小,吃了一些就觉着有些撑,不多时,赵钰和她手上都拎了大大小小的吃食。

    颜阮捧过小贩递过来的糯米鸡,荷叶裹着软软的糯米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还没等颜阮剥开荷叶,突然被一道瘦小的身影一撞,手上的东西没拿稳,全掉在了地上。

    那人往地上一捞,拿起热腾腾的糯米鸡便跑。

    颜阮何许人也,哪容得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顺走她的东西,拔腿就往巷子里追过去。

    那人不料颜阮会追上来,也着了急,慌忙之下被巷尾的石子绊了一下,正准备爬起来,颜阮已经追上来扣住了他的肩膀。

    “抓到你了吧,小贼。”颜阮锁住他的手臂,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这人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脸上全是黑垢,整个人瘦的皮包骨一样,眼睛深陷进去,眼角还有一小块淤青,眼睛犀利地盯着她,嘴唇泛着白,咬着牙不说话。

    颜阮见了他的样子,也猜到个大概,这孩子应当是个小乞丐,怕是饿急了才想着抢她的糯米鸡,想到这她手上的力道卸了卸。

    只是她也不时在京都走动,却从未见过乞丐,今日见到这个小乞丐着实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在京都这样繁华的地方,天子脚下,竟还会有人不能果腹。

    那男孩大概是感觉到她的软化,突然抬起眼看着她,“姐姐,我只是太饿了,饶了我吧。”

    “偷东西是要被抓去官府的,你小小年纪就偷人吃食,长大了还得了。”

    那男孩不说话,只是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人畜无害。

    “我可以放过你这一次,但不管怎么样,不问自取就是偷,不是君子所为,你知道吗?”颜阮试着告诉他道理,但那男孩明显一脸困惑的样子,却还是点了点头答道:“我知道了,饶了我吧。”

    “你——”颜阮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后头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是赵钰跟了上来,手上还拎着东西。

    颜阮这一回头,手上便不自然地松了松,那男孩瞅准机会,趁她不备将她一把推开,却往赵钰的方向跑过去。

    赵钰见颜阮被推地踉跄了几下,忙走上前去,那男孩动作极快地同他擦肩而过,他双手拎着吃食,伸出脚绊了一下男孩。

    那男孩摔倒在地,一个绛蓝色的钱袋也掉在地上,赵钰低头一看,怪不得这男孩往他这儿跑,原来是个贪心的,人跑了还不算,还想顺走他的钱袋。

    此时颜阮稳住身形,转身见男孩抓起钱袋,爬起来就往街上跑。赵钰掂了掂手上的东西,本想再抓他回来。

    “阿钰,算了,让他拿了去买些东西吃也好。”颜阮走上前去捡起被落下的糯米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竟不知道,京都也有乞丐。”

    赵钰看着颜阮拍着荷叶上的灰低语,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小公主从小被养在金玉之中,自然不知道为了不碍贵人们的眼,京都的乞丐多被赶到城外,平日是见不着的,今日上巳节人来人往,平日没法进城的乞丐们才能混进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从来都不是书中轻飘飘的十个字。

    赵钰斟酌了一番,开口道:“此番他有了钱财,大致日子会好过些。”

    颜阮听了他的话,却摇了摇头,“我明明同他说了,不问自取不是君子所为”——可是他虽然点了头,却还是又偷了钱袋。

    赵钰抿了抿唇,有些不忍心道:“他还未开化,哪懂得什么道理。”

    “是啊,他不懂纲理伦常,是非对错,哪能走上正道呢?”颜阮叹气,站在巷头看着仍然热闹非凡的大街,却突然觉得难过,“我能给他一个钱袋,却给不了他一辈子,我能给他一个人钱袋,却给不了全天下乞丐。”

    她一直以为本朝政治清明,京都内外繁华,百姓安居,今日这个小男孩却似乎从这美好的表象中撕出一条裂缝,让她窥探到繁华之下不堪的一角。

    她看到那男孩倔强地拿起钱袋爬起来溜走时,心中突然涌出一种无力感,幼童尚且如此,成人何如?京都尚且如此,天下又何如?

    赵钰看着她笑道:“别人或许不可以,但你却可以。”

    他说得斩钉截铁,让颜阮不由得去看他的眼睛,温柔又坚定,仿佛无比信任她,“你会坐上最高的那个位置,决定所有人的生死,你方才可以给他钱袋,往后也可以庇佑天下寒士。”

    颜阮看着面前的男子,有些发愣,从小到大,父皇教她心不表于形,太傅教她权术制衡,所有人都在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似乎理所应当地她便要继承那个位置,但她却惶惶不安。

    学业和教诲她都不甚上心,能敷衍则敷衍,她害怕成为像父皇那样的人,步步谨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没有亲近的人,也无人敢亲近,一辈子守着那座宫殿孤独终老。

    她更怕承载着诸多期盼,却无法担当大任。索性做出顽劣不驯的样子,偷得半日闲散,也好让天下人,对她少些期盼。

    然后,那人说了什么?

    “殿下,只有你可以。”他说。

    远处河畔放起了烟花,从他身后绽放开来,炸出耀眼的火树银花,照亮了半边夜空,又往下坠下,消失在黑暗里。

    “放烟花了。”她开口,看着他身后。

    赵钰也回头,看着一束一束的烟花绽开又消逝,他感觉到小公主挪到他身旁,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你阿钰。”

    正巧一束烟花正放,后一束还未起,他听了个正着。赵钰扭头看身旁的小公主,她并不看他,似乎在认真地看着烟花,火光在她脸上明明暗暗,照得她眼下的青黑忽隐忽现。

    “公主这些时日还是睡不安稳吗?”赵钰突然开口问道。

    颜阮不留神,没听清他说什么,也扭头看他,提高了声音:“啊?”

    赵钰从袋中拿出一个浅青色的香袋递给颜阮。

    “上次公主说睡不安稳,便随手调了安神的香,可置于枕下。”赵钰微顿,忙不迭地解释。

    颜阮接过,闻了一下,果然清心安定,她一喜:“你是用松涧做了底香?”

    赵钰的松涧她自然是知道的,据说是他特调的。京都好些香铺出了仿品,她对制香了解不多,只觉得都差不多。如今闻到香袋上的味道同他身上的味道一般无二,便猜测是松涧。

    赵钰抬手摸了摸鼻子,“唔当时手边只有松涧”

    颜阮点头,既然是随手调的,自然没必要大费周章去寻别的底香。饶是如此,这算是赵钰赠她的第一个礼物,又是在上巳节这日,虽然是随手调的,她心中还是禁不住泛起一丝涟漪。

    颜阮将香袋放好,又拍了拍它,心想她才不要放到枕下呢,她要回去做个香囊,每天带着身上。

    烟花放罢,夜市就要散了,赵钰余光瞥了瞥颜阮,眼神微闪,道:“淮安送公主回去吧。”

    颜阮自觉也该回去了,点了点头,乖巧地跟在赵钰后头。赵钰一手背在身后,月白色的广袖随着走动翻飞,颜阮伸手握住袖口一角,离他更近了些。

    见赵钰没有出言阻止,以为他未能发觉,颜阮心下稍安,低下头偷偷地笑,也未发现前头的男子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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