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是颜阮母亲的忌辰,琉璃几天前便低落起来,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颜阮记忆中关于她母后的记忆并不多,随着年岁见长记忆越发模糊了。
颜阮心中对母亲的认知大多来自于琉璃,琉璃总爱谈起她,说些早年的趣事,说她如何贤淑端重,说她多么爱她的掌上明珠。
说起帝后情深时,颜阮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她实在想象不到她那一碗水端平甚至恨不得用尺子量一量的父皇,能对她母后多么情深义重。
她记忆中,从来都是琉璃带着她去祭奠,去京外的弘善寺续一盏长明灯,她那皇帝爹只是待在宫中,与平日别无二致。
大概帝后情深只是那上位者编织的谬言,用以维持弘大的形象罢了,她无奈地想。
今年与往年也并无不同,只是去弘善寺的路上,偶遇了从那处回来的姜问雁。
这姜小姐确实是个聪慧灵巧的人,竟果真让乔崇松口收作弟子。
颜阮先前去乔府听学时碰到她还暗自心惊,本以为需要些时日,没想到这么快那姜小姐便上了道,让她促成了一段师生缘分。
与那日诗社不同,姜问雁今日换回了钗裙,略施粉黛,活脱脱一个美人,只是脸上有些愁容。
小谈了几句颜阮才知,近段也不知是怎么了,她兄长连连背运,名下的铺子接连出了事情,东奔西走忙得焦头烂额。
她祖母心中忧虑,却拖着病体不便出行,只好让姜问雁去弘善寺捐了些灯油钱。
颜阮颔首,也不便多问,二人各自道别后也就罢了。
在弘善寺小住了两日,回宫后颜阮又被繁重的课业缠身,她那皇帝爹似乎还觉不够,晚间还要她一道看折子,好像想立时让她处理朝事,也不知道在急什么。
好在忙碌的日子总要过得快一些,她每日伏案,倒也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
夏初时潮州闹了蝗灾,才开始抽穗的稻子被吃了个干净,潮州一向是产粮的大郡,人口多,今年却颗粒无收。
淮南战事不断,本就需要粮草支持,国库不算充盈。颜阮眼睁睁看着潮州的形势每况愈下,心也难免揪着。
朝廷拨了几次款,国库都快要搬空了,潮州的难民才算是勉强安置下来。
这些时月颜阮处理朝中事宜,少不得要同赵相商议一番,每日都要在赵府待好几个时辰,赵钰远在乌泽,颜容也并不担心,默许了颜阮每日出宫。
朝中事务繁杂,虽然她自小从学,但落于实际之时还是难免有纰漏,赵相也倾囊相授,让颜阮涨了不少见识,心觉赵平松能在短短三年间坐上丞相之位,确实有些本事。
是日,正值赵氏老君寿诞,赵府开宴,颜阮自觉也算赵相半个学生,又是小辈,既在赵府,合该去拜会一番。
赵老君是汴州苏氏之女,嫁入赵氏之时也是人人羡艳,哪知世事无常,曾祖离世后赵氏式微,族中最高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署正。老君一人撑起赵氏,育得三子,却才干平平,倒是庶孙赵平松一路青云直上,官居相位。
老君如今年过八十,精神矍铄,四世同堂,尽享天伦之乐,言谈之中也尽显世事洞明。她同颜阮的外祖算是同乡,但汴州方氏如今少有人入仕,颜阮自记事以来,同外祖不甚亲近,只知道母亲之上还有一位兄长。
老君忆起当年的事情来,也起了话头,待颜阮出来准备向赵相辞别时,正巧见到几月未见的赵钰自赵相的书房中出来,似乎脸色不愉。
颜阮当即一喜,大抵是阔别已久,她竟然愣在原地,待赵钰走近向她行礼她才回过神来,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又见他神色如初,似乎方才的不悦只是错觉。
却是赵钰先开了口:“不才在乌泽偶得了一卷《异物志万兽图》,难辨真假,不知殿下可愿屈尊指点一二?”
颜阮眼前一亮,点头应下,才问他如何此时返家。
“曾祖寿辰,自然是要回来一趟的,今日方回来,后日便要启程回乌泽了。”
颜阮颔首,又同他闲叙了两句,说她近日在同赵相参习国策。
赵钰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听闻殿下还去了诗社,可有不凡之人?”
这是几月前的事了,颜阮翻着眼球想了想,诗会那日她没怎么上心,只记得姜问雁的事,似乎还有一位直性子的魏元槐?
“永泰今年想了个新点子,确实有趣。今年最是惹眼的大抵就是魏元槐了,他自北地来,诗文豪放不羁,在京都倒是少见。”颜阮答道。
赵钰没再问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异物志万兽图》是先朝大能宋栗所作,他一生推崇变法革新,最后被处以分尸之刑,令人叹息。赵钰将它放在书房的长案上,颜阮跪坐在案几旁,仔细辨认起来。
泛黄纸张上的墨迹已经不太清晰,几百年来大概经过了多次修缮装裱,如今还能依稀辨得出印章,万兽之上,獬豸居中,怒目圆蹬,明亮有神,项背部的鬓毛化作利角,呈刚直无畏之势,此画真迹无疑。
“这古物既然到了你手上,便好生珍藏着吧。”颜阮将手轻轻拂过獬豸的双眼。
獬豸能辩是非,是世道公理的象征,宋栗做此画之时,大概是在企盼世间一切以法为先,公正无私。可惜几百年后,改朝换代,新朝经过数百年演变,依旧是世家盘踞,旧疾难除。
“你说宋栗想象的世道,真的可以成为现实吗?”颜阮问。
“世人心中有了对公正的渴望,才有了獬豸此兽,”赵钰也屈膝同颜阮对坐,“前朝覆灭,也正因君上昏聩,世道不公,□□揭竿而起,才得天下响应。史上数国,无一逃过治乱兴衰,都不过是如此。”
“可惜宋栗先生只擘画了蓝图,却未告诉世人如何去成就那样一个世道。”
“也许宋栗先生也不知道,”赵钰正色道,“若所有人都想着坐等这样一个世道,何时才有那一天?”
颜阮抬头,“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即便如父皇那样,心无偏颇,却也难治朝中贪墨频起。三年前的渝江贪墨案,几乎殃及半数朝野。
赵钰起身,从身后的书架里侧拿出一本小册递给她,“自读过宋栗先生的文章后,不才一直访查各方,翻阅古籍,写下这本札记。”
札记并不长,条理清晰地列了许多条令,附带注解和例注,还有一些赵钰自己的见解。
赵钰一边往书案走一边道:“再公正之人,面对至亲友人也难免偏私,不才所见所闻,无一不是官官相护,鱼肉百姓,长此以往,何异于前朝。如今世家盘踞,把控朝局,淮南战乱,流民四起,此局,唯有一字可解。不才广阅诗书数十年,入乌泽向学,欲科举入仕,为的也正是这一字。”
颜阮见他提笔蘸墨,在纸上挥笔写下一个“法”字,一气呵成,气势如虹。斜阳自窗外透过来,投在纸上,似乎为它镶上了一层金色的边。赵钰执笔而立,剑眉之间少了些温润,多了些凌厉的气息,端的是意气风发,振衣瞬目。
颜阮突然觉得,她从未像今日这般走近他。初见那时雨幕中仿佛坐拥万古风流的少年,后来总是温和地无欲无求,让她抓不住也猜不透。如今光影下的人才像真正的他,尖锐而又笃定,像世间所有涉世的少年郎一样,眼中能容下万丈星光,像离离原上之火,一朝燎原,就烧到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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