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这些铅粉不可能是从外郡运进来的?可是潮州无矿如何产铅?”夏珣看着执信站在院中的颜阮说。

    颜阮收到颜姗加急的回信时已经是四日后,“公主殿下”早进了潮州城,她被安排住在城中的驿馆。除了胭脂铺这一个线索,潮州城再无异常,胭脂铺停业之后,这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如今收到颜姗的信,却像是拨云见月一般。

    “若是——”颜阮将手中的书信折好,兀自把玩起同回信一道送过来的银牌,“潮州就有矿呢?”

    夏珣脸色突变,“可是有矿不报,其罪当诛。”

    “其他矿也就罢了,只是若你挖到的是一座银山,你会不会铤而走险,换一个泼天富贵?”

    夏珣一脸震惊,细想又觉得合理,有人在潮州发现银矿,私挖炼银,就有大量的白铅产出,恰好潮州铅粉供不应求,同时挣两份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比真币轻正是因为提高了白铅的占比,看来制□□者和这座银矿也脱不了干系。”

    夏珣颔首,又想起来一处不明白的地方,问道:“可是红铜的来源又如何解释呢?”

    颜阮也无奈地摇摇头,吩咐道:“挖矿炼银是个大事项,定然少不了大量的劳工,你顺着这条线找下去看看会不会有收获。至于我么,”颜阮摩挲着手中的银牌,“先去这潮州城钱最多的地方瞧瞧。”

    颜姗除了明面上的产业外,还涉及一些曲坊、钱庄、梨园等,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打着自己的旗号做东家,因她母亲本家是萧姓,便借用了“萧夫人”的名号,是以但凡是涉猎较广的生意人,都听说过萧夫人的名字,知晓她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得很。

    正如颜阮眼前这座钱庄,便是“萧夫人”在潮州的产业,也就是颜姗查探到的出现□□最早的地方。

    颜阮摸了摸面纱,又扶了扶方才盘好的妇人发髻,将手虚搭在代桃的胳膊上,气定神闲地进了钱庄。

    甫一进门就有小厮迎上来,颜阮从袖中拿出银牌递出去,没正眼瞧人,只道:“让你们掌柜出来见我。”

    小厮不敢怠慢,一路小跑进了中厅,不时便有一位深红长衫男子快步走来,躬身道:“小人钱千万见过东家。”

    却是代桃先一步噗呲笑了出来,又发现不妥,忙止了笑,低头强忍着。

    “钱掌柜好名字,”颜阮的声音辨不出喜怒,视巡一番钱庄,道:“如今也算不负双亲企盼了。”

    钱千万微赧,听了颜阮的话更不好意思了,忙道:“东家言重了,这钱庄再有金钱千万,那也是东家的钱。”

    颜阮微微一笑,结束了这个话茬,直言说:“我今日来是想看看金库,烦请钱掌柜带路了。”

    颜阮用眼神示意代桃,代桃从袖中拿出凭条递过去。钱千万端详了一番凭条,将其收好,才侧身请颜阮进去:“东家请随小人来。”

    为了防止被窃,金库设在地底的石室内。颜阮随意开了几箱看,竟还有一箱官银,只是这箱官银只有一半不到。自国库运出的官银底下都有特殊印记,一眼就能认出。

    钱千万见她在官银前驻足,以为她有疑惑,解释道:“这是今年朝廷拨的赈灾款,官府在这里换了铜币走。”

    “这箱官银运来时就是未满的?还有其他官银吗?”颜阮的眼神有些犀利。

    “前前后后有个二十来箱罢,历来上面拨下来的银子都是如此,说是满了不吉利。”

    颜阮可不记得还有这等说法,她心中有了些想法初具雏形,却又不敢往深去想,压下心底的狐疑,问:“这些官银是谁负责兑换的?”

    钱千万不知东家为何揪着官银不放,也不敢多问,只如实回答:“是护城军将箱子搬过来的,领头的将军小人也不认识,似乎是个千夫长。”

    颜阮点头,又往里走了走,开箱一看,是整箱的铜币。她用手抓了一把,在手上掂了掂,随口问道:“钱掌柜管着钱庄,想必阅钱无数?”

    “阅钱无数不敢当,但也算有所见地。”钱千万摆手道。

    “那若有两枚铜钱,该如何辨认真伪呢?”颜阮双手捏着两枚铜币,反向一搓,两枚铜币散开。

    钱千万心道,懂了,东家这是来考察他的业务能力了。

    “辨真伪多看铜币的重量、质地和颜色,一般的□□较真币要轻上许多,熟悉的出纳仅凭手掂量便可辨别。其实平日钱庄进出的多是吊钱,一百枚铜钱叠加在一起这重量的差异便更大了。”

    决心要好好表现一番,钱千万又补充道:“不过啊,□□不□□有时也没个定数,其实哪怕是钱监署铸造的铜币,不同炉次的成品也有差别,有时甚至会差上许多。虽铜铅之比自有规定,但没造出来之前,再有经验的铸币师也不敢夸下海口说分毫不差。所以平日收到或轻或重的劣币也无需过于在意。”

    见颜阮听得认真,钱千万心中有些得意起来,接着说:“而且呀,若是铸好的铜币差得过多,钱监署还可能会将铸好的劣币重新融了,再加红铜或白铅重制。”

    “重制铜币?”颜阮突然觉得自己已然离答案不远了,脑袋飞速地将一干线索都串联起来,潮州没有红铜流入却有大量铜币流通——银矿之下又有大量白铅——因灭蝗又有烟火掩饰——若是融了现有的铜币,再加入廉价的白铅,钱再生钱,将劣币混入真币中再流入四海各郡,又有钱监署的劣币做掩饰,神不知鬼不觉。

    颜阮闭眼长舒了一口气,总算理清了事由。钱千万还在说着什么,颜阮打断他问道:“钱掌柜莫不是之前在钱监署奉职?竟对此这般熟悉。”

    钱监署的事情算是机密,哪是一个普通掌柜能随意知晓的。颜阮的目光似乎有穿透力,盯得钱千万大叫不妙,恨自己多嘴,一时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眼珠飞速转动想着对策。

    “此事关系重大,钱掌柜确实需要仔细想清楚。”颜阮的语气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钱千万败下阵来,如实说道:“年前小的雇了一个被钱监署赶出来的劳工,他应当是脑子有些毛病,嘴又碎,小的也就听了两嘴。”

    朝廷赶出来的劳工多是犯了规矩的人,萧夫人明令禁止雇佣,只是年前正值多事之秋,又有人请辞,钱千万也是找不到别的人了才出此下策。

    “小的在夏初就辞退了他,还望夫人饶过小人这次。”说话间钱千万已经跪倒在地。

    实则看到钱千万紧张地跪下求饶的颜阮有些懵,她不清楚颜姗立的规矩,本只看他对制币如此了解,想试探一下□□一案是否与他有关,哪知他反应这么大。

    但颜阮没忘记此时自己的身份是“萧夫人”,探听到那个劳工的消息后便假意斟酌了一会儿,没有追究他的过失。

    保住饭碗的钱千万一时感激涕零,暗自下决心要卖力经营,以报东家宽恕之恩。

    夏珣晚间才回驿站,带来了银矿的消息。原来潮州一家张姓富绅三年前挖葬坑时竟挖到了矿石,一时欣喜若狂,认为是逝去的先祖庇佑才有了这座银矿,并未上报朝廷,偷偷买了大量昆仑奴挖矿制银,又将白铅廉价售给胭脂铺。

    “只是臣在附近查探了一番,并未发现铸钱炉。”夏珣道。

    颜阮在房中慢慢踱着步,细细琢磨起来,“挖矿制银绝非易事,这么多劳工,历时三年都未被官府觉察,可能吗?”

    代桃最先回答:“当然不可能。除非是官商勾结,一起瞒着朝廷。”

    颜阮回想了一番那日小二提及护城军时意味深长的话,又想起钱千万说是护城军运走铜钱,突然转向夏珣问道:“如今统领潮州护城军的是谁。”

    “是潮州刺史阎素,现下在京都述职,听说要半月后才返。”

    “去探探他的底细,应当与此事有关。另外,潮州有个被钱监署赶出来的劳工,找人查查他的去向。”

    夏珣领命下去,颜阮踱到窗前,潮州的秋来得晚些,那骇人的蝗虫似乎总也清不完,本应是收成的季节,却四处浓烟滚滚,像黑云一般压在潮州上空,她想起钱庄那半箱官银,心口有些发闷,又伏案手书。

    写到一半,她突然问了一旁的代桃一句牛马不相及的话:“秋闱是不是要到了?”

    “明日就是秋闱了,就连潮州城也多了不少士子呢。”

    “明日啊——”颜阮怔愣了一下,又沉默着将书信写完,拿着信封慢慢装信,似乎出离于世外。

    直到外头有人敲门,说郡守龚如波求见,颜阮才猛地将信封好,让代桃送到京都。她差点忘了,今日要同龚如波去视察。

    说到这龚如波真真是个呆书生,细皮嫩肉却在田间摸爬滚打了几月,亲自带着佃农除蝗,一众佃农看他的眼神中尽是感激与信任,虽是郡守高官,却没什么官威,反而同民众谈笑自如。

    不过说他呆,只因他虽知晓她亲临潮州城,却只在她“进城”那日露了一次面,将她安置在驿馆后便忙活去了,仿佛只是接了个菩萨来摆着。

    过了两日又不知道如何开窍了,请见说要领她巡视查访各处,颜阮以为他做好了准备,要如其他官员一般吹嘘自己办了多少事,哪知他尽带她去些穷乡僻壤和工事处。

    “殿下您看这引水的方渠才建了一半——蝗虫肆虐,多半是因旱情而起,唯有引水入田,才能治蝗患之本。”

    “鸭食蝗虫,这是潮州自各地购置的两千四百只白鸭。”

    “民众扑杀蝗虫,都用的自家笤帚,稍有些破旧,殿下莫怪。”

    何不继续雇人建渠?何不多买些白鸭?何不统一购置扑打器具?

    颜阮看着他一本正经地介绍,默默将自己嘴边的问句咽下去——因为一张脸上黑下白的龚如波就差将“没钱,打款”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颜阮微咳了一声,道:“潮州的情形本宫已然知晓,待返京后定传达圣听。”

    龚如波似乎松了一口气,拱手行礼道:“微臣替潮州百姓谢过殿下。”

    颜阮伸手虚扶他一把,有些感慨地说:“潮州有郡守如此,才是万民之福,该是本宫替百姓谢过郡守。”

    潮州乱象丛生,单她下巡一次就已牵扯出这些事情,可见潮州城的繁华光鲜之下暗流涌动,藏着滔天巨浪,若不加以惩治,恐怕后患无穷。

    她此番找到线索后无意同潮州众官员周旋,除了龚如波外的聚会求见一律推说水土不服,众人拿捏不准她的脾性,又想讨好她,也不知从哪里听说她爱重诗文,时不时送些雅集孤本,某日甚至牵了一匹马来,让代桃哭笑不得。

    “我们殿下不骑马,各位请回罢。”代桃双手叉腰,想赶紧把人打发走,免得被公主出来看见。

    那人却有些执拗:“代桃姑娘,这匹马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在下听闻殿下曾只身驯服野马,心生景仰——”

    “都说了,殿下不骑马。”代桃鲜见地板着脸,喀啪一下把侧门关上,眼不见为净。

    “代桃姑娘?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代桃放好门闩往后一瞧,夏珣提着剑从小径走来,脸上有些愁容,大概是见她怒气冲冲的,眼神里还带着些关切。

    一提到当年公主驯马,她就想起当年公主驯服了那匹千里马疾风后大病一场,那时陪在公主身边的只有她和琉璃,她看着公主眼中的光逐渐黯淡,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怔愣着不肯说一句话。

    后来公主病好了,似乎忘记了自己曾如此神伤,也不再提关于疾风的事情,再后来甚至他人提及此事公主也能玩笑以对。

    公主忘了,代桃却一直记得。

    夏珣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她也不知道作何解释,只好打马虎眼说没什么,又试图转移话题:“啊,夏将军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夏珣闻言一声长叹,往四周看了看,四下无人,才摇了摇头说:“阎素任由属下欺男霸女,同那张富绅早结了怨,二人决不会相互勾结,而且按照百姓口供,兑换官银同分发铜钱只隔了一日,不可能有时间制□□。”

    代桃听罢也皱起了眉,疑惑道:“看来不是这笔铜币的问题······总之能确定红铜是从铜币里来的,或者可以查查看其他钱庄是否有大量铜币兑出。”

    夏珣继续摇头说:“殿下早就想到了,但潮州受灾,交易也低迷,近月大量铜币的流出都同官府有关。”

    “可是官府没有时间制□□。”代桃有些泄气,他们似乎被绕进了一个死循环,无论如何想都想不通。突然,她又想起还有一个线索,又说道:“还有那个劳工!”

    “我循着殿下提供的线索去查了一下,那个劳工两个月前已经暴病而亡了。”

    那这条线索也断了。代桃同夏珣并肩而行,看他也一筹莫展的样子,又说:“现在我们也不是一无所知,至少找到了那家银矿。不如把那个李富绅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他不就什么都招了?”

    “殿下说此次带的人少,官府的人又不可信,只怕打草惊蛇,有人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那可怎么办才好?”代桃有些泄气。

    “代桃姑娘放心,殿下她,自有办法。”

    夏珣右手按在剑柄上,想起方才华昭公主在晨曦中逆光而立,眼中明媚而坚定,唇齿轻启:

    “敌我皆在暗处,只看谁先按捺不住了。”

    她同夏珣想象中的公主不一样,同圣上也不一样。那时她的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细腰不过一握,看着纤瘦单薄,却莫名给夏珣一种信赖感,让他相信她能运筹帷幄,让他愿意俯首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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