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交易量巨大的商铺,颜姗最为清楚,赵范一事,最为可疑的就是会庄楼了。
会庄楼同颜姗名下的珍宝阁一样,主营一些奇珍异宝的买卖。来这种地方淘货的人自然都是不差钱的,因此这种店铺不看别的,只看哪家的卖品更为稀奇罕见,价格更是能炒到翻好几番,是桩暴利的生意。
但搜罗奇珍异宝也需要丰厚的财力支撑,一般人家即使眼馋这里头的暴利,也无法分一杯羹。但这会庄楼却像是横空而出,一些举世罕见的孤品层出不穷,短短三年内便迅速发展壮大,成了朝中不少大员淘物品鉴必去的销金窟。
会庄楼的东家据称是一南地富商,家底丰厚,家中多在南方行商,只因这珍宝奇物在其他地方没有销路,才开到了京都。南方的商贸确实比北方发达些,出了许多经商豪强,做生意做到京都来也并不奇怪,是以颜姗也未曾细究。
言及于此,颜阮又想起潮州通判阎素在回京为赵老君祝寿前搜罗了不少奇珍异宝,但明明寿宴并未收礼,那么阎素搜罗的这些珍宝又去了哪里呢?
暗查下去才知,赵府寿宴前,几乎朝中所有赴宴的大臣都曾去过会庄楼,有的带着奇珍而去,将宝物卖给店家,有的在楼中一掷千金,高价购得珍宝,其中就有阎素搜罗的碧玺莲台。
冰山只窥得一二,但于颜阮来说足矣。
这毒瘤牵涉过大,确实还动不得。
但朝中不久便出了舞弊案,却也出乎她的意料。她没有想到赵钰也会牵涉其中。他是清白的,颜阮从未怀疑,但她想不到有谁会构陷赵钰。
“你怎么看?”颜容今日留了她在太滕殿用膳,二人正好聊到这桩惊动全城的案子。
颜阮将口中的饭吞下,答:“涉案生员中,除了一些世家之外,还有今科几个崭露头角的寒门举子。既是寒门,又怎会斥巨资代笔?这些年父皇大有扶持寒门士子之举,自然惹得世家不满。依儿臣所见,此事多半是世家所为。”
颜容欣慰地点了点头,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但这桂榜解元又为何会牵涉其中呢?”
颜阮迟疑了一会,才说:“儿臣猜测,应当是赵相政敌构陷。这些年赵氏崛起,隐隐成为世家之首,难保不会有人嫉恨。”
颜容但笑不语,亲自夹了颜阮最爱吃的茄堡放到她碗中。颜阮飞快地抬头瞟了一眼,又继续扒着碗里的饭。
本以为父皇不会再发问了,哪知他又亲自盛了一碗汤放在颜阮的右手边,一边问道:“你当真是喜欢那赵钰?”
颜阮的手一顿,变得不知所措起来,连自称都出了乱:“父皇我”
谁知颜容朗声一笑,将汤碗往她的方向推了推,道:“你连卷宗都没看,昨日就以述职为由,恰巧就在此案开堂前让京都巡抚在东宫多留了半个时辰。就这么相信他?”
颜阮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你若是真喜欢他——”颜容收回手,说,“赵钰文才不错,明年春闱点他做状元,成全一个三元之称。即使不是丞也能堪堪做个面首。”
“父皇!”颜阮瞬间变了脸色,“你在说什么?”
颜容仿佛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地说:“自古后妃不得干政,就连你未来的君后,也要远离朝堂。三元之荣,已是登峰造极了。”
颜阮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微张着,她试着动了动,却仿佛已经控制不住它了。
也许她必须承认,有些情感,天生就不该存在。
原本她以为他们之间最大的阻隔就是他的心,后来发现还要冲破父皇的阻挠,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最大的阻碍是她自己。
他想立足庙堂之地,为天下拾起“法”的尺度,那样聪慧的人,日日卯时起亥时歇,为他的志向一路高歌向前,却要因为她,折去一身傲骨吗?
她跪坐起来膝行后退几步,广袖轻扬,手掌相覆,叩首,“父皇明鉴,昨日儿臣稍留巡抚确有政事,绝无私心。至于赵淮安——”她直起身。
“儿臣对他不过是一时之喜,早无半分男女之情。”
“是否能得三元之荣,只看他自己的造化便是。”
“君后一事任凭父皇做主。”
她低着头,全身紧绷才支撑着自己说完,手却在广袖下颤个不停。
他会靠自己的满腹经纶金榜题名,绯衣鱼袋,成就他的一生功名。他会迎娶心悦的姑娘,举案齐眉,有儿孙膝下承欢。这样多好啊颜阮。
她这样和自己说。
所以,你不许哭。
“你能想通就最好了。”
“儿臣儿臣想起东宫还有政务,先行告退了。”
颜阮几乎是逃也般地回了东宫,宫人次第同她问安,她只摆摆手将众人都打发了出去。
门一关,寝宫里安静下来。入秋后天凉了起来,被褥换了稍厚一些的,她将被子一掀,合衣躺下,把自己埋在里头。
随着这一番动作,一股清冷的木质幽香悄然弥漫开来,让颜阮稍稍失神片刻,才伸手从枕下摸出一个香囊来。
怔怔地看了香囊许久,颜阮握着香囊的手一缩,将脸埋在印花锦枕里。
她还没来得及同赵钰说,他送的安神香好用得紧。
即便是心里藏着这么些事情,她也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室内一片漆黑,只有床尾旁的烛台上点了灯,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边,拿着锦枕递给身后站着的婢子,再转过来时便发现颜阮已经睁开了眼,柔声道:“吵醒你了?”
颜阮摇头,抬手揉了揉睡眼才认出是琉璃。
“你也是任性,怎么就着湿枕头就睡了?仔细年纪大了闹头风。”琉璃将新换的枕头理了理。
颜阮慢慢撑着手坐起来,也不说话,一双手搂住琉璃的腰身,头侧埋在她的颈间,又似猫儿般在颈窝里蹭了蹭。
琉璃摆手示意身后的婢子退下,轻轻抚着怀中人的背安抚着,说:“又和圣上不愉快了?”
琉璃也是才听说公主从太滕殿回来便独自待在寝宫里。父女两人一直有些不快,圣上逼得狠,公主觉着圣上总要夺去她的喜爱。这些琉璃一贯是看在眼里的,确也无奈。
“为什么是我”颜阮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满腔的委屈,“为什么一定是我。”
“世上多数事情都由不得自己,”琉璃抱紧怀中的公主,“你我如此,就连圣上也是一样的。”
“你也不要记恨你父皇,”琉璃语气有些惆怅,“圣上年轻时并非如此,这些年,他心里也很苦。”
她这些年看得清楚,不有己私,不可偏颇,那龙椅上的人奉为金科玉律,生生活成了这副模样。
“那他——是因为做了皇帝才这样吗?”颜阮微微松了手,抬头看琉璃,已经是泪眼朦胧了。
琉璃长叹一声,轻轻摇头,从袖袋中拿出手帕为她拭泪,道:“之前总觉得你还小,便没有告诉你。如今我们阿枝是大姑娘了,她想必也不想看到你一直怨着你父皇。——你可知你母后是如何逝世的?”
颜阮微怔,答道:“国史上是说——病逝。”
“这是留给后人的说法,”琉璃握住颜阮的手轻轻摩挲,一边回忆往事,“当年你父皇同你母后,佳偶天成,说是神仙眷侣也不为过。”
“后来北狄作乱,今上御驾亲征,半年便收复了北境一洲两城,只等逼退北狄大军收复宁饶城,宁饶城易守难攻,两军交战足足一月也未能攻下。当时你才刚刚出生,你母后出宫去慈盛寺祈福,便留下我照看你,哪知北狄探子竟在寺中将你母后掳走。两军对峙之时,北狄以皇后相挟,要你父皇退兵,以危山为界,休战议和。”
“帝后情深,天下皆知。可是危山地势诡异,如一道天然屏障,危山一失,北狄长驱直入,北境堪忧。若以危山为界,何异于将北境置于恶爪之下。”
颜阮双手抱膝坐着,问道:“如今宁饶城是我朝疆域,看来父皇——”
“圣上下令,全军后撤二十里。”琉璃起身,拿了床头素银灯台上的火折子点灯,殿中霎时明亮起来。她接着说:“但是阿姊她”
“她不忍让圣上背负误国骂名,便——”琉璃的声音顿了一下,“自戕在三军阵前,甚至没能留下一句遗言。”
“那真是一场恶战啊。皇后以身殉国,五万军士都杀红了眼,近乎全军覆没才攻下宁饶城,而后北境再无战乱。只是于圣上而言,却是永失所爱。”
“他近乎执拗地认为,是他对阿姊爱护有加才将她置于险地,这么多年来都无法原宥自己,一步一步将自己折腾成如今这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不敢有半分软肋示人。”琉璃忍不住喟叹。
“偏爱就是软肋,这就是受万民朝拜的代价。”颜阮低声说,良久,她又开口问道:“琉璃有过心悦的人吗?”
琉璃伸手将颜阮的手握在掌心,轻轻点点头,似乎在透过她的手回忆前尘。
“那后来呢?”她提起兴趣。
只见琉璃摇了摇头,答道:“没有后来。”
她的手覆上颜阮的长发,难得有些低迷的情绪外露出来,说:“情爱给你带来奔赴的勇气,给我带来的却是放手的勇气。它因人而异,你想要答案,不该问我,应当问你自己的心。”
“可是既然有勇气,为什么要用来放手呢?”颜阮问。
“如果——他也心悦我,我又何必放手呢?”琉璃垂下眸子,好像只在往事中浅浸了一下,便舒了一口气,不愿再谈,说:“睡了这么久肚子都饿了吧,代桃温了栗子羹,我让她端进来。”
琉璃出去后,颜阮又摸到枕边的香囊,怔怔地看了许久,直到代桃端着栗子羹进来。
“代桃,”颜阮唤她,“你去帮我找一个盒子来,要带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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