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为帝之下都。
昆仑分七座山峰,七峰中央有座美池名约瑶池,乃是西王母所住之地。
瑶池水清如碧玉,上方常年冒着朦胧的雾气,东方的石壁下栽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槐树,旁边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有“西王母之山”五个大字。
每到六月槐树开出槐花时,漫谷遍野都是槐花夹杂甜味的淡淡幽香,西王母便会离开瑶池,去往广袤的九州大陆寻找故人的转世。
瑶池西南角有一道隐秘的支流,一直延申到南峰脚下,再被一道神力倒抽至山半腰常开不败的桂花林后,形成了一渠浅碧色的泉水,桂花林间竖着一块黄玉碑文,上书“灵渠”二字。
泛着幽香的桂花瓣掉进雾气氤氲的池水中,随即被修长的手指拨弄开,再往上看去,便能看见一张勾魂摄魄的脸。
男人靠在池壁上,浑身被金色的光芒包裹,玄色的上衣浮在水面上,精壮有力的胸膛起伏着,脖颈间用红线系了个扁平的小瓶。
离他不远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紫衣少年缩在水面下,他的头上宝贝似的顶着一株巴掌大的灵芝,正贪婪的吸收着对面男人身上溢出的金光。
“仙君,该换药了。”水里咕噜咕噜冒出几个泡泡,苏芝探出脑袋提醒道。
闻言,祁双夜慢慢睁开了眼,他金色的瞳孔中浮动着古怪的纹路,如同一朵盛放的金莲。
那是他的神印。
麒麟一旦受封神号就意味着成年,待濯灵仪式完成后,便要承担起镇守凡间气脉的重责。
岸边的木盒里放着三只白瓷瓶,前两只的盖子被随意丢在盒里,只剩最后一只瓶盖和瓶身间还塞着红布。
伸手将瓶塞□□,祁双夜拧着眉头将里面刺鼻的液体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瓶丢回木盒中。
瓶子里装得是他娘甩着一手寒昆链,从六界搜刮来的灵药。
兴许是出于愧疚,祁韫玉恨不得把缺席多年的母爱都统统补偿给这个流落在外吃尽了苦头的小儿子身上。
那日祁桓将失了心头血的小儿子抱回昆仑时,祁韫玉气得眼眶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接便将尚在昏迷中的祁双夜带回了娘家。
而她这可怜的小儿子,自醒来后便一直郁郁寡欢。
哪怕为了受封神号改姓归祖,却依然固执的保持着那个小偷为他取的名字。
纵使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却也不想为此事搭上好不容易建立的母子关系。
每次她躲在门后看见小儿子失落的背影,她就觉得好像心肝上有把钝刀在割,叫她肝肠寸断,眼泪断了线的往下掉。
分明是那无耻的妖偷走了她的孩子,令他们母子苦苦分别多年。
而如今她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孩子,对她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却偏偏甘愿为了那个无耻的小偷伤害自己的身体。
她怎么也想不通——难道就因为那根可恶的红线?
她藏在袖口下的素手不断收紧。
无数金线交织在男人的身上,苏芝看准了时机将手中的玉匣打开。
只见那碧色的匣子中竟慢慢爬出了一条生了千足的黑虫,那黑虫的身体盘着玉匣子绕了几圈,两只指盖粗细的口器不停伸缩着发出“挲挲”的声响。
“去!”苏芝用手驱赶着黑虫。
黑虫掉进了碧水中,停滞了几秒便展动着身体两侧犹如鱼鳍状的透明两翼,缓慢的往男人所在的方向游去。
祁双夜垂着眸,不耐烦的将水中动作缓慢的黑虫抓起,放在自己的脖颈上。
颈上的皮肤显出了一片青黑的鳞甲,祁双夜食指将一片甲片抬起,粗鲁的将黑虫按到鳞甲下方露出的一小片皮肉上。
黑虫滴着浓稠粘液的尾巴缠住了他的肩膀,口器外侧的绒毛打开,随即刺吸式口器深深扎进了祁双夜的脖颈里。
祁双夜手指微顿,眉头拧了起来。
这是麒麟家世代圈养的食蛊,以灵兽体内浊气为食,在濯洗神根时辅以食蛊将体内的浊气吸出,可以大大缩短洗灵的时间。
当然,被这玩意咬上一口的滋味自然不好受。食蛊的口器极深,一旦进入灵兽体内,除非将体内的浊气全部吸出,否则它绝不会轻易松口。就如同被一只口器足有小指粗细的蚊子源源不断的从脖子上吸去鲜血,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人寒毛倒起一身。
好在经过近一年的洗礼,食蛊这回只在祁双夜的脖子上趴了两个时辰,便悠悠的将口器收回。两只前爪在嘴前扒拉了几下,当口器完全抽出时,绿色的粘液便准确的喷射在了伤口处。
口器一抽出,祁双夜立马一把将这丑陋的虫子从脖子上抓了下来扔回水里,用池水不停擦洗肩膀上粘稠的浓液。
苏芝赶忙将玉匣打开,吃饱喝足的食蛊慢慢顺着水面游回到了匣中,用长长的尾巴将脑袋层层包裹起来。
“仙君现在就回府吗?”他将玉匣小心的收进袖中,抬头便看见祁双夜已经从池水中站起身来,晶莹的水珠顺着宽肩窄腰滴落,在水面上化作一缕白烟。
祁双夜将长发从玄衣内理出,垂眸看了眼还依依不舍泡在池水中的苏芝,淡淡道:“你不想走就留下。”
说罢,便迈开长腿朝着桂花林中的玉石小路大步走去。
苏芝自然不愿意跟着祁双夜这么早离去。
他可不是那仿佛没有痛觉的麒麟崽子,区区一年的功夫便已基本洗净了神根,修为增进更可谓是一日千里。
他苏芝可没有那近乎自虐的爱好,只是指着这一湾瑶池灵水,能替他重塑灵身重新踏入修行之路。
得了麒麟的首肯,苏芝便又美滋滋的把头缩回了池底,眯着眼继续吸收起池水中的灵力。虽然水中的灵气不如麒麟身上的精纯,但苍蝇再小也是肉,何况这瑶池水也算是天地至宝,寻常妖精穷其一生恐怕都难见上一面。
咕噜咕噜的吐了几个泡泡,苏芝发出了今年的第一千零八次的感慨——他这可真是跟对了主子!
顺着玉石路行数百米,便能透过桂花林看见一幢二层架在横铺树干之上的清幽阁楼,檐角上挂满了青铜惊鸟铃,风一吹便发出清脆的铛铛声。
祁双夜并没有直接推开正门,反而绕到了屋舍的背面,将一块玉佩放进一处隐蔽的凹陷内,一道隐秘的小门缓缓从红柱上打开。
入口极窄,只允许一人侧身通过。
屋内全部由石壁打造,只有寻常屋舍的八分高密室,祁双夜也只能弯下腰在这间密室内行走。
密室的尽头放着一盏长明灯,虽火光并不旺盛,但却足以照亮整个房间。长明灯旁贴墙放着一张搏古架,架子上摆满了各式的瓶瓶罐罐。
祁双夜慢慢走到搏古架前,伸手从架子最上方一格取下一只青花白瓶,白瓶用黄色的符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瓶塞与瓶身接口的地方还用朱砂封了线。
他摩挲着手中的青花瓶,金色的眸子晦暗不明。
“忘情…”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一种近乎病态的神色浮现在他姝丽五官上:“兄长就这么害怕我再回来纠缠于你吗。”
他的指尖慢慢转动瓶塞,眼中的光忽然变得柔情而痴迷起来。他朝着瓶顶闻了闻,百花的香味缠着辛辣苦涩的酒气从瓶内散发出来,恍若能一醉解千愁的琼觞美酒。
千万年来,无数仙人渡劫归来便会饮下这杯忘情酒,将俗世凡尘忘了个干干净净,继续做他们那无情无欲的神仙。
可他祁双夜偏偏一个字都不想忘。
“听闻世间有一种酒名唤忘情,饮下便能前尘往事尽忘。”那只没良心的臭狐狸的声音好像又响在了他耳边。
祁双夜紧紧捏住瓶身,他胸中哀伤又愤怒的情绪如同泉水一般从高高的断崖上倾泻而下,逼得他只得颤抖的蹲下身体。
他脑子中不停的浮现出狐苓那张清冷又勾魂的面容,在七夕朦胧的月色下,仰着头沙哑着嗓子对他说:“继续。”
“砰,砰!!”
祁双夜捏紧的拳头重重砸向了另一侧的墙壁,坚硬的鳞甲顿时又在密密麻麻的坑洞上留下了一个崭新的印记,他的眼中冒出熊熊雷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在那只妖心里,他祁双夜究竟算是什么?
那些不堪重温的旧梦,偏偏根深蒂固的扎根在他脑子里,肆意生长膨胀,不断撕咬着,刺伤着。
他好像完全发了狂,像是在黑暗中失去方向的野兽,不断用伤痕累累的身体撞击着囚禁他的牢笼,直到精疲力竭的倒下。鲜血从他的鳞片之间崩裂出,一滴又一滴落在地面上,灼烧出冒着白烟的孔洞。
偏执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他疲惫的闭上眼,顺着光滑的石壁沉沉滑坐到地面,耳边心脏剧烈跳动的咚咚声和石壁被灼坏所发出的“嘶,嘶”哀鸣。
将胸前带着的红绳解下,祁双夜小心的将扁瓶中的物体倒在手心里——柔暖的灯火下,他沾满血污的手心中静静躺着两撮结成环节的毛发,一黑一白根根交缠,难分彼我。
他缓缓贴近手中纠缠的毛发,鼻尖轻嗅着白色毛发上那清冷的妖气,嘴角扬起了一抹偏执的微笑。
“再等等,我很快就能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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