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拍惊堂木退堂,外头围观的人就翁瓮议论着往外走。今天的案子也着实精彩,与自己预想截然不同。那盘四妹不是全然无辜的受害者,她把害死父母、抢夺孤女财产的噱头传得沸沸扬扬,未尝没有逼迫舆论的意思。

    还有白大人审案真的太流畅的。

    一个最爱凑热闹的笑道:“以前也看过旁的大老爷审案,再没有这样利落的。一泡尿憋到现在,就怕出去一会儿,回来就跟不上趟了。”

    “哈哈哈,你可得小心些。城里不准随地屙,你要是让人逮着了,要么打扫干净,要么认罚出钱。”

    “哎,盛名之下无虚士,单看那过堂的人就眼花缭乱,我现在只记得案子结果,那些个土人叽里咕噜说的啥啊!”

    “你才土呢!瞧你穿得,村气!”

    嘿,又是老三篇的嘴仗,穿得村气、说话土气、身上臭气,但凡各族交往,凑在一处,总要围着老三样拌嘴。

    有人熟练得打圆场,“好了,好了,赶紧去吃些东西,不然待会儿回来,好位置都让人占完了。”

    这个要紧,众人转出县衙那条街,在街口就看到很多挑着担子,摆着简易炉子的小摊贩。

    外地人不免要问一问:“这些摊子,就敢摆在衙门外头啊。”

    “已经隔着一条街了,哪里能扰到大人们。”小商贩连忙解释。

    “你不懂,咱们大老爷最是亲民慈善,但凡他审大案的时候,十里八乡总有人来看,比乡下唱大戏还热闹。咱们也就凑个趣,衙差大人们也不太驱赶。贵人瞧瞧我这糖水粽子,上好的糯米做得,裹满了糖汁,在井里放凉的。吃起来又甜又赶口,最容易饱腹不过。”

    “贵人瞧瞧我这凉面,上好的三合面,瞧瞧这劲道,还能加三片大肥肉,吃了可有精神了。”

    排在后面的摊子也有卖热食的,可这天气,大中午的还吃热的东西,实在让人没有胃口。

    家境一般的,选那容易饱肚子,让人拿荷叶包了,到衙门口外头吃去,就怕没了好位置。

    来贺寿的各家土司、头人,则去更远些的酒楼安坐,点了好酒菜,慢慢享用。

    “这天也太热了!以往听老人说,昆明可是四季如春,夏天不热、冬天不冷的,可最近些年,天候尤其古怪,热得人难受。”

    “热倒是其次,主要是气候变化无常,五月冰雹、六月穿袄、七月又下冰雹,我家果子让冰雹砸了,树都砸断好几棵,今年肯定要减产,赶不上入京了。”

    “那可是每年的大头啊,可惜,可惜。跟着大土司向陛下进贡的队伍进京,咱们也省得被人盘剥。汉人傲慢狡诈,总喜欢欺负我们。”

    “谁说不是呢。唉,动筷、动筷,等会儿我还要回去,把热闹瞧全了。”

    围观的人散了,证人退堂,原告被告也管他们一顿午饭。

    盘四妹跪了一上午,脚都是麻的,女狱卒上前扶起她,把她送到座位上吃饭。盘四妹动了动酸麻的下肢,心里略微安定。这衙门的确是难得的清廉衙门,还有人肯管她这平头孤女。

    在偏厅听审的诸位,也撑不住要休息一下。这里头地位最高的,是富宁的土司。这可不是被告那等管一个寨子的小土司,而是掌管整个县的,有正经朝廷敕封的土司。之前盘四妹击鼓鸣冤的时候,富宁土司也是当事人之一。

    这等事情,本来派个属官来应对就行了,不过富宁土司知道案子到了白昆山手里,就亲自过来了。一是表达对上官的尊敬,二是忌惮白昆山的背景,三是畏惧白昆山查案审案的本事。

    这不,真来着了,国公府的两位姑娘也来听审。富宁土司只觉自己见到了真神,一退堂就赶忙起身,笑道:“两位姑娘,中午可容我作东,请两位姑娘用一顿便饭。”

    “多谢土司好意,只是我们难得来一趟晋宁,还要去拜见父亲。”春生出面寒暄。

    “是了,是了,在下鲁莽了,若是下次再有机会,还请两位姑娘赏光。”

    “土司客气了,何必等下次,祖母寿宴在即,我们姐妹在昆明等土司大驾光临。”春生给足了土司面子,土司对自己来一趟晋宁也不觉得委屈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两位姑娘对他如此和气,那定然是没事的。

    春生、迟生、阿温转去后衙,并没有见到白大人。白大人审案有自己的习惯,在案子判决之前,相关的原告、被告、证人和他们衙门的人都隔离开来,避免内外勾连和有心人求情。今天也不例外,白大人并没有安排中午和女儿、外甥一起用餐。

    吃过午饭,过了最热的时候,审案继续。

    “富宁土司呈上案卷本官已经看过,盘四妹,你状告族长一家杀害父母,霸占家产,如今已经审理清楚,你父是自己跌落而亡,母亲之死,也只是二房一个媳妇所为。至于霸占家产,你可有证据?”

    “我就是证据,我身上的伤,为保护我们姐弟死在追杀屠刀下的长随就是证据。”盘四妹非常坚定,这件事发生有已经将近一年了,并非一时半会儿,在公堂上要怎么说,盘四妹也斟酌过千百次。

    “阿爹阿娘死后,我先在叔伯邻里的帮衬下葬了他们,才刚下葬,就有人来说亲,妄图把我从家里带出去,不让我继续掌管家里的作坊。我弟弟险些被淹死在寨子外的池塘里,多亏婆子细心,发现弟弟不见了立刻去找,这才捡回一条命。我当时就知道想谋夺家产的人不肯放过我们姐弟,现在我家是有男丁的,若是杀了我弟弟,我一个孤女,更好摆布。”

    “邻居家的花二莎来说媒,说受族长所托,给我挑了一户好人家做童养媳,也给我弟弟安排了年纪稍大的童养媳,两家换亲。可是,为什么不能是我留在家里抚养弟弟长大呢?”

    盘四妹的逻辑清晰,小头人也不遑多让;“盘金童死了,他家没有成年男丁,按理产业就是要交给族中管理的。族里也不会多占他们的便宜,每年给他们银子,也会照顾抚养他们姐弟长大。”

    “我已经十二,再过几年就能成家,我爹在时,也常夸我能干,我难道不能掌管作坊?”

    “造纸又不是只你家会的秘方,不说晋宁州,就是富宁也有好几家造纸坊,若不是族中人撑腰,这作坊办的起来吗?你一个女童,能让佣工服气吗?能压服管事吗?能外出送货吗?能和外头掌柜谈生意吗?别的不说,就说送货,你爹就是意外跌死的,你一个女童出门时送货,走得了远路吗?再失足一回,又有人胡搅蛮缠说是我们族里吃绝户,害死你了。”小头人的话博得围观群众的赞同。

    的确是这样,山里讨生活并不容易。如今老式寨子还以渔猎为主,他们种田都是新学的,收成并不稳定。盘金童开作坊,也没把自己的土地荒废,还请族中人耕种。种地、管作坊,无论做什么,都是辛苦活计,不是一个女童能操持下来的。

    “若按你说的,都是为了他们姐弟好,那为何会有人追杀他们?”白大人问道。

    “本来这样安排很周到,可是盘四妹不知听了谁的挑拨,不驯得很,忤逆长辈,一状告到了土司跟前,说我们妄图杀了他们姐弟、霸占家产。幸亏土司明断,查明真相,一切都是按照旧例安置,并无不妥。至于盘四妹,土司仁慈,念在她年幼丧亲的份上,只给了十藤条小惩大诫,都没有多加责罚。”

    白大人又请富宁土司上堂,富宁土司乃是正经官身,很受礼遇。上堂给白大人行礼之后,衙役便搬来椅子,请他落座。

    “自从大土司与我等约法三章之后,但凡涉及人命、折伤以上案子,判罚都依照刑律案例。盘四妹并无证据证明有人要杀害他们姐弟,一切不过自己妄想,日子过的不顺,就看事事不顺。当日案卷也记得清楚,下官也不曾趁机上大刑,要了盘四妹性命。”

    富宁土司这话说得实在,若是他真和盘家的山瑶有勾结,直接趁机打死盘四妹了事。

    “那追杀我的人呢?我们姐弟就活该被人杀死,弃尸荒野吗?”盘四妹声嘶力竭得吼出来。

    白大人一拍惊堂木,请富宁土司回避。

    “大人,若是盘金童身前的仇人报复也未可知。盘四妹没有丝毫证据,以民告官,此乃大罪。”小头人慷慨激昂,就想下定论。

    “本官说过,公堂之上,没有问话,不要出声。”白大人依旧非常冷静,既不因为盘四妹的嘶吼而动容,也不碍于小头人的暗示而有所倾向。

    盘四妹很聪明的,不管外头传“官官相护”的流言是怎么回事儿,她口中从未说过富宁土司的一句不是,坚决不把自己套在“民告官”的套/子里。

    “盘四妹,你说自己别追杀。可衙役只找到了你家被杀死的仆从,经历过追杀的只剩你们姐弟,你有其他证据吗?”

    “有!”一直以来,表现得只凭一腔孤勇的盘四妹从怀中掏出一个坠子,坠子上用骨头、松绿石和彩带编成一个寓意吉祥的络子。“这是族长家才有的络子,我被追杀时从那人身上扯下来的。”

    白大人皱眉:“为何不早呈上?”他之所以能这么流利得推进审案流程,是因为所有证人、证据都被事先梳理清楚。

    “我不敢。我怕被人抢了、烧了,我就真的没有丝毫证据证明我们被追杀过。那位舍身护我们姐弟的叔叔已经死了,我怕别人颠倒黑白,说是我杀人嫁祸。”盘四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旁人。

    围观的人又议论起来,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以前各族吃绝户的事情难道还少吗?手段也不见得比这高明,他们都成功了。

    白大人露出了审案以来的第一个微笑:“谁说死人不能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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