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过春来,白雪沉于黄沙下,日晷匆匆照几轮。

    迟暮提起笔写下这一段相思。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自别已有三月,不知你在东南可还顺利。

    恐路遥,恐战紧,不能日日和你诉言。

    前几日相识军中一将士,正是东南人士,便和他聊了许多,听他说着东南人情风土,似是已经瞧见了你在远方生活的模样。

    听闻王妃生的好看,想来孩童亦定出众。可惜我不是女子,不能为你生儿育女,王爷可会嫌我?

    我未曾闹青,只是它偷喝了我欲倒掉的壶中酒,还和我卖醉罢了。

    新年已至,又逢一春。今日上元节,我在城中也放了一盏花灯,为你我许愿:愿今岁可重逢,共良宵。

    迟暮。

    齐安二三五年正月十五留。

    东南多密林,萧霁寒带着队伍藏身其中。

    青在树梢上瞧着,没落下去。

    待瞧见青时,已经是几日之后了,想提笔写封回信,还未写完,腕上的伤口就洇透了信纸。

    匆忙丢走,又回神悻悻的笑着自己,那人又瞧不见,这是做甚?

    无疆用的毒越发古怪了,发簪里的银针不记的黑了几次,挡住了多少危机。

    萧霁寒想让青早些走,挽上的伤却让他止住了手。

    “王爷,属下来代你写吧?”万辞在一旁轻声问道。

    “不必了。”萧霁寒想了想回道,“他,看的出。你去帮我折段枝条过来吧。”

    “是。”万辞应道。

    青又带回了这一截木枝,迟暮虽有些失落,却还是把木枝收好,知道他平安就好了。

    黄沙风尘与他做伴,迟暮以为他在那过往里已经习惯了孤独,可他没有。

    尝过了清泉的甘甜,烈酒便再难入喉。

    他还是会迷了途。

    看行舟各有渡口,叹夜归人尝温粥,梨花尽,霁月西沉,无端掀起了一两风,吹不散黄粱中的别离梦。

    见字如面,唯愿卿安。

    轻枝难解相思苦,纸上挥尽不见君。

    霁寒,久久未曾收到你的消息,不知你可还好?

    青匆匆跨了山海,我却得不到你的回音。

    想偷了他的翅羽,亲自飞到你身边。

    迟暮。

    齐安二三五年三月廿四留。

    案边椅上靠坐着的人,面色惨白,墨发披散,手中攥着白色帕子,不止的擦去来不及咽下的血。

    “我也想见你。”萧霁寒看向青,温声说道。

    没再提起笔,只将手中的帕子系在青的脚腕上,轻轻挥手让它带去。

    迟暮慌了神,再顾不上什么,策马驰去。

    “店家,二两包子,一壶水,带走了吃。”

    “好嘞,爷可还有别的需要?”

    “门外的马送你了,您给我牵一匹能跑的来,还有去东南怎么走最快?”

    “您从村外的沙坡过去,要比官道快上两刻入下一城,再远小的就不知了。”

    “好,多谢。”迟暮递过银子,啃着包子翻身上马。

    “小二,二两包子,一壶水,门外的马送你,你卖我一匹能跑的。”

    “得嘞,包子刚出锅,爷您当心烫。”

    “店家,二两包子一壶水,再换匹马来,去东南安和王府城怎么走更快些?”

    “公子要去王府做甚?那边打仗呢,前两日刚传来消息,安和王妃带着幼子不幸中毒,当夜就不在了,不知那王爷又如何了,哎”

    迟暮骤然缩起了瞳孔,听那人说完急急上了马,他还没事,我要再快些。

    一千里,八百里,五百里,二百里

    就要到了!

    迟暮却摔下了马。

    晚了,终究是晚了,依旧是他来的晚了。

    ———

    那身上纵马驰急的酸痛不在了,只剩下身处之地的寒冷。

    冰床上的人睡的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迟暮一步一顿地走过去,看着他轻轻的笑出声。几百年,他还是很想埋在那人掌心、怀中去大哭一场,却不知怎的,哭不出了。

    引渡灯中只剩下银铃旁的火焰微微发亮,寻不见一丝蓝色的气息。

    这尘世中的岁月不会止,漠上的风要多久才能吹向南下,没有人算的出。

    一段路途刚开始就在终点画上了句号,不走过去,就没办法停住。

    迟暮不是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他曾想就这样吧,等时候到了,他被反噬到消散,和那人一起化作着世间的风雨,也许还会缠绵着重逢,也许再不重逢。

    他曾在少年时怕及了孤独,终日围着那人转个不停。

    他肆意的说着,师尊,仙路漫漫不如和我搭个伴,孤心淡欲不如同我共享云雨?

    那人那时说了一句什么,迟暮记不清了。却记得那只手向他伸来,带他走。

    迟暮盯着那盏灯看了良久,才将它抱在怀中,走了出去,没再回头。

    ———

    迟暮在梦中睁开眼,跃身上檐,就看见了那人,那人站在遍地尸首的院中,外衫滑落了一半,白色的内衫被鲜血染红。

    他面前站着一位女子,女子手中握着剑,剑锋指着他,哪怕风急了些,也会划破他的咽喉。

    迟暮不明所以,也不敢动,不过几吸,那女子便收了剑,说了句什么,等着对面的人回答。

    可那人没说话,女子便再次挥起了剑,向他砍去。

    迟暮慌了神,翻身下去,指尖弹剑,将女子一掌击开。

    女子倒在地上,却笑出了声,笑得诡异却又凄凉,笑的眼角落下了两行混浊的泪,然后拔下来头上的发簪,笑着插在了自己的心口。

    迟暮回头看向那人。

    那人却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已经倒地无声的女子。

    “你,你还好么?”迟暮问道。

    “你为何杀她?”那人反问道。

    “我,我没有,我不知,我只是以为她要杀你。”迟暮哑声的解释道。

    那人没再说话,举起手里的剑指向迟暮。

    迟暮没动,鬓边却也悄悄滑落了几滴汗,在肩上砸碎。这双每每瞧见都能夺了他心神的美目,正用着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自己。

    是憎恨,是厌恶?是唯有斩之方得后快。

    不对,这不对,它曾是娇纵,是欢喜,哪怕是无奈。

    可是,是怪他的,是他急急出了手,让那女子拔簪自尽。

    无意催花残,了却已成意,他只是害怕,明明刚刚重逢,怕及了那人这么快就消失在他面前。

    那人最终还是放下了剑,收了手,转身离开。

    迟暮看着他的背影,失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

    他该追上去,却难得的怯了步。

    等他站起身来时,那人早就没了踪影,迟暮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甚至不敢四处张望,想见又不敢见。

    再见到那人时,已经是很久之后了,他蒙着面,迟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

    迟暮跟了上去,跟到了这座城外,那人走进了一户院子。

    迟暮没再上前,一步三回头的转身爬上了不远处的山腰,坐在枯死的树墩上,望着山下。

    夜深了,院中的烛光暗了下去。

    天亮时,那人走出院中,进了城。

    迟暮看他走远,爬下山去,偷偷翻进了院中。

    院中简陋却整洁,是他一人生活的模样。迟暮走过去坐到他的床榻上,俯下身去,把头埋在他的被子里。

    不敢过多停留,又悄悄爬回山上,给自己简单的搭了一个容身之所,坐在那里就能一眼看到他。

    酉时,那人便回来了。

    坐在院中为自己洗衣衫,洗过了衣衫,又升起了灶,炊烟从棚子上的烟囱里翻滚出来。

    迟暮想,若是还能在他身边就好了。

    戌时,那人在院中练剑。

    翩翩挥起斩断风,衫起袖落无追形,天将黑未黑,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迟暮痴痴的看着,想走的近些。

    亥时,那人回到了屋中。

    烛火燃起,透过纸窗,映在迟暮的眼里,等到那院中暗了下去,迟暮才站起身,走到林中,摘下几颗酸涩的野果。

    躺在木榻上同他一起入睡。

    大抵还是不能安心,丑时未过,迟暮便起了身,啃着果子,看向山下。

    鸟雀虫蚁刚刚睁眼,落在迟暮身上,一下一下的啄着,迟暮也懒得回应一下。

    寅时,山下的屋子自里打开了房门。

    那人在井水旁梳洗后,又练起了剑,直到村中的鸡犬沸沸扬扬,他才放下剑去灶间忙碌。

    迟暮站起身来,想看的更真切些。

    卯时,新日冉冉初升。

    那人还在灶前忙碌,新日不刺眼,暖洋洋的给他身上渡了一层金边,做完早食,那人坐在院中的桌上慢慢的吃着。

    刚好面对着山的方向,迟暮拉过枝条藏着自己。

    辰时,那人坐在院中的桌案旁。

    翻起了书卷,风不闹,光不燥。

    迟暮不觉间也放松下心情,静静的望着。

    巳时刚至,那人便放下了书,关上了院门,向城里走去。

    身影渐渐消失,这个方向已经瞧不见了。

    迟暮想站起身跟过去,腿却不争气的僵在了原地,一个虚晃的动作,惊飞了身旁的鸟儿,迟暮摸摸头骂着,腿麻了。

    迟暮认了命的歪在木榻上,不时起身观望,或是起身抖抖僵硬的四肢,摘些野果回来。

    戌时,那人还未归来。

    迟暮想下去看看,站起身犹豫着,终于决定了走下去,那人就回来了。

    拖着一筐东西走进了屋中,烛火燃,烛火灭,没再瞥见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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