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灯引渡未亡心,梦还生还生已故人。

    这是迟暮第七次寻到拂晓。

    又是一个快要让他认不出来的拂晓。墨发不再慵懒的系在背后,而是丝丝缕缕打理的规整的束在发顶,肆意的甩下来。那他喜的靛青色的衣衫也不见了踪影,换成了贴身利落的玄色,勾勒出矫健的身形,衬得肤色瞧着更冷了些,不惹眼却又移不开眼。

    迟暮一个走神的功夫,便跟丢了人,只好回去初到的地方,试图在这里寻找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可惜天色太黑,难以看清,迟暮便蹲在这里想等到了天亮了再寻。

    丑时快过半时,迟暮背靠的墙院中传来声响,刚站起身来回头望去,就见头上纵身跃出几名玄衣者。

    和拂晓一样的穿着,蒙着面,束起的发。可之中却没有拂晓。

    迟暮想翻进院中去,却没能发觉背后有人在无声的靠近,剑鞘砸在后颈处,发出一声闷响,迟暮便一头栽倒了去。

    他睁开眼时,是一泼冷水把他砸醒的,身上衣服尽数被扒去,双手被吊起,腿脚被捆在了木桩上。

    迟暮甩着头,眯着眼睛看向四周,刀,鞭,棍,杖,铁烙还有很多兵器,摆满了身旁两侧的墙边柜架,迟暮没见过更没受过,阴暗潮湿令人压抑的环境,逼着他咬牙打了个冷颤,此刻他很想把自己缩起来。

    “你,是何人?”低沉的声音撞进耳中。

    迟暮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处,清檀?不,不是,却很像,没有清檀脸上的风趣慈爱,和那刻意的一本正经,倒很像是另一种性情下的清檀,迟暮看着这脸放松了一点,扯着笑回道:“这是哪?干嘛抓我?还把我脱个精光捆着,你这是要做什么?”

    那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问话,甚至觉得迟暮甚为喧闹,冷着脸向一旁挥了手。

    隐在暗处的人走出来,走到迟暮面前,是拂晓,蒙着面,眸子冰冰的,看了迟暮一眼,手中摸索的兵器从鞭子换成了刀。

    “哎,哎,哎,好哥哥,别,我说,别砍我,你问,我都说。”迟暮认怂总是快的,被他砍死,纵使愿意,却并不值当。

    他的命不重要,这颗跋山涉水寻来的灵魄不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拂晓停下了动作,回头看向那个像极了清檀的人,那人微微点头,拂晓再看向迟暮道:“何人?”

    “迟暮。”

    “何来?”

    “东面的山上来。”

    “何事?”

    “迷路了。”这些熟悉的对话迟暮在他面前回答过太多次,不一样却又一样,不用思索,张口便来了。

    “谎。”拂晓却一语道破,再次握起了刀。

    “哎,我没啊,别,你说,我哪里错了,我重新答你。”迟暮看着那刀靠近自己,扯着嗓子喊道,刀最终停在了他的肩上,刀刃贴在他的脖子旁。

    “你跟踪我。”拂晓道。

    “是,但是我跟丢了。”迟暮眨巴眨巴眼睛道。

    “”拂晓手微微用力,刀刃割破了皮肤,黏黏腻腻的血顺着身体慢慢往下流,“跟着我做甚?”

    “你长的很像我的故人。”迟暮答道。

    拂晓身后的人却扯出一声冷笑,脖颈上的刀也在慢慢往深处走。

    “无需看脸,看身形我便知,我没撒谎。”迟暮道。

    “那你来这里也是寻他?”拂晓身后的人问道。

    “是,我看见这院中出来的人和他一样的穿着,所以想进来看看,哪知还没进院就晕了,睁眼你们就把我扒了捆这里了。”肩上的刀被收回,迟暮咽下一口唾沫说道。

    “哦?拂晓,你可认识他?”那人问道。

    “不识。”拂晓道。

    那人挑眉看着迟暮,迟暮接话道:“那时远远瞧着像,如今走的近了,发觉是我认错了人。”

    “既然误进了蚩斋,却也没有好好出去的可能,要生要死,你自己选。”那人走进了两步,上下审视着迟暮。

    迟暮这会儿没了衣衫,拂晓又站在一旁,被打量的有些头皮发麻,咬着牙道:“蚩斋?这什么地方?怎么生?怎么死?”

    “哼,这里是最大的杀手斋,接悬苟生,你运气好,或者我可以让拂晓一刀解决了你。”

    “生生生,杀手而已,不过贵斋招人的方式倒是随便了些。”迟暮道,那人眼神眯了眯,迟暮又接道:“甚好,正合我意。”

    那人没再言语,淡淡的看了拂晓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迟暮终于被放开了手脚,胡乱了抹掉颈上的血道:“拂晓?好哥哥,我的衣服在哪?还给我可好?”

    拂晓不答话,用刀尖从暗处挑来他的衣服,扔在他身上。迟暮匆匆穿好,想和他说话,还没张口,就又被打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是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冰冷的石墙,破旧的床榻,瘸了一条腿的木桌,一盏只有不足头大小的窗,除此再无他物。

    迟暮坐起身揉揉脖子,伤口被凝固的血粘的死死的,只有脑后沉沉的发疼,迟暮拍拍那处,不由感叹道‘倒是多灾多难的一次。’屋中刚打量完,屋门便被推开了,玄衣的杀手催着他跟上。

    像是一座被挖空了的山,无数杀手和青年人藏身在这里。吃饭,睡觉,练武,迟暮给自己选了一把剑,虽无灵力傍身,却还是能行云流水的挥出。

    迟暮以为这就是一个培养杀手的组织,杀人越货,认钱不认命的地方。可呆的久了慢慢听闻了很多。

    清禅,是这个蚩斋的头目,杀手们都称他为使者。他带着这些人置身暗处,接受世人的求助:

    有人掷金百万两,买掉自己商会的对家敌手一命;

    有人背来一袋旧米,求他惩戒那方贪官;

    有女子舍出最后一根朱钗,埋葬自己心上的负心郎;

    有少年逃出世俗的囚笼,甘心为刀剑称臣。

    他们不知是正是邪,却在那朝堂看不到,庙宇无法祈求到的地方一一响应。

    迟暮会问他们怎么来的这里,被亲人所卖,疾病无治,误闯被抓,有人说这里是极乐,亦有道这里是炼狱。

    迟暮去打探拂晓的事,他们说,他苦练三载,十六岁便亲自去杀了血亲一家,一味忘忧散,忘却前尘,成了蚩斋一把冰冷的利剑。

    第五年,迟暮和其他十几人,穿上了杀手的玄衣,蒙上眼睛被送到了迟暮想翻墙而进的院中。

    身处的房屋形成了一个回子,坐落在院中的最角落为地斋,四周是每个地级杀手的房间,要比之前的石屋大些,从窗子看出去也不是石头,看的见光了。中间的屋子叫蚩命堂,地级杀手在那里领取杀手的悬赏。

    令牌一人两块,正面刻着蚩堂,背面刻着名字,一块挂在身上,另一面挂在蚩命堂的墙上。

    迟暮看着墙上写着的任务规则,只要一年之中悬赏拿下任务超过三百,就可以获升去天斋,迟暮想去那里。

    安顿下来的第二日,迟暮在入夜后起身,拎着悬赏的卷轴跃出院中。

    迟暮不知道拂晓都接过什么样的悬赏,但他知道他会去选择,他想追随去。

    县城里的贪官,迟暮把他敲晕,在他屋中翻出各处贿赂的证据,丢在地上,趁他没醒,抖着腕挥出剑去;

    黑心贩假的奸商,迟暮把他的钱库撬开,撒了一街,回去蜷缩在榻上,指尖还在无法控制的抽动。

    迟暮这一路除魔驱邪或许成了习惯,真正去面对同自己无差的人,即使有错当前,或许十恶不赦,却还是不敢去看。

    抛妻弃子的负心汉,看着迟暮的剑仍大声呜咽的叫着自己无过,人的一生足足有几十年,用这一生去只爱一个人,确实很难,似乎也足够称为痴傻,迟暮这一次是在面具下笑着出了手。

    好赌的男人,他的家妻刚生下第七个孩子,孩子刚落地,就被卖掉了,换他在坊中玩了好多日。女人只从怀里拿出了两张发硬的糙饼,迟暮这一次的剑又快又狠。

    极乐是逃离苦难活在囚笼的命,炼狱是寒冷漠然鲜血中生的劫。

    来这里的第七天,同迟暮一起来的人中,有一人逃了,迟暮看见悬赏任务上挂上了那人的名字,当天就被人领了去。

    一个月的时候,有人一直没有接取任务,被带走,听闻是送回了山里,迟暮被盖上赤色案章的卷轴已有十二卷。

    第三个月时,那墙上任务失败的人的令牌被一笔朱墨画上了颜色。

    第八个月开始,迟暮选择的任务皆要耗时几日,策马几夜才能完成。

    第十一个月过了半,迟暮上交了所有卷轴,搬到了天斋。

    可他才知,拂晓不在这里,他和拂晓还隔着一面无法悄悄翻越的墙,那边叫无斋。虽知他无恙,但还是很想见他一眼,见一面就好。

    他继续了东奔西跑的任务,不停歇,更努力,见到了这尘世太多的另一面。

    天色不只有白和黑,他的名从黄昏中来,人也就要向着黄昏中去,当不再能分的清到底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时,他就悄悄的摘下面具,独自蜷缩在寂静之中,等天慢慢暗下去,吞噬掉多余的色彩,再戴上面具,去完成任务。

    他想到了拂晓,从前的他隐在山中,孤僻,安静,或许躲的就是这尘世的喧嚣,复杂。

    如今的他服下忘忧散,甘心做冰冷的剑,是否也是因为早早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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