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射击俱乐部,  vip001室。

    鹿茸茸打量据说是“豪华版”的射击场,绿茵草地,木板白墙,  瞧着比射击队还磕碜。

    哪哪儿都看不出高级来。

    谢云遐换了衣服出来,  就见她仰着小脸的新奇模样。

    他想起刚才灯下那双泪眼,  喉咙发干,涌起一些可耻的念头,  低声骂了句脏话,  往喉咙里灌水。

    灌了大半瓶,  他停下来,用拇指一抹沾水的下巴。

    等了一阵,  身体里的躁动渐渐平息。

    “看什么?”

    他一副没什么劲儿的模样,  拎着厚重的衣服在边上坐下。

    鹿茸茸视线乱晃,  嘟囔道:“这里真的是vip室吗?那块木板看起来都要倒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谢云遐支着脑袋,  光明正大地看她。

    闻言随口道:“依照赛场建的,  这间没有安全员,一会儿老沈来。”

    鹿茸茸晃了一圈,  跑到他边上挨着坐,  好奇道:“老沈是谁?”

    她离得太近,一无所觉地凑过来。

    桃腮粉脸对着他,  小苍兰的香味只剩后调,  淡淡的木香在这样的距离下,  变得危险而惑人。

    谢云遐顿了下,  眼睫轻抬:“我外婆以前的学生,  以前是射击运动员,  现在自己做俱乐部。”

    鹿茸茸双眼晶亮,  崇拜道:“我知道你外婆!她是国家队的教练,好厉害。”

    谢云遐看她唇角的笑,也弯起唇,哼笑道:“怎么看谁都厉害?郁震文在你眼里算不算厉害?”

    怎么又提起郁震文。

    鹿茸茸嘀咕:“不知道,我没看过他打枪。”

    谢云遐见好就收,一晚上提八百回郁震文,他都不乐意了,于是找她算起别的账。

    “你和那女的怎么回事儿?”

    他眯了眯眼。

    鹿茸茸眼睫扑闪,无辜道:“什么事儿都没有,她是来鼓励我跳舞的。云遐哥哥,她是好人。”

    谢云遐:“?”

    这就是好人了?

    谢云遐眉梢轻佻:“那我鼓励你跳舞,也能抱你一下?”

    鹿茸茸懵了,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的脸庞。

    他的语气中含着几分玩笑和逗弄,可他的眼睛那么深,那么专注,像是认真询问答案。

    “你、你抱我干什么?”

    鹿茸茸脸颊微烧,磕磕巴巴地问。

    谢云遐瞧她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第一次觉得这小呆子呆得过分,反问:“那她抱你干什么?”

    鹿茸茸一脸笃定:“鼓励我。”

    谢云遐倾身靠近,近到能看见女孩子眼底最深处的慌乱,嗓音压得很低:“我不能鼓励你?”

    鹿茸茸习惯了谢云遐那股嚣张劲儿,当他敛去锋芒变得的柔软的时候,她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就像——

    那个夜晚,他抱着哭泣的她,低声喊她茸茸。

    哄她别哭。

    鹿茸茸无意识地咬了下唇,脑子乱乱的,和他对视着无法移开双眼,无措道:“我……”

    谢云遐垂眼,看那抹嫣色的柔软被尖牙反复啮噬,不深不浅的印子刺激神经,让他眼眶发热。

    “逗你的。”他忽而一笑,揉揉她的脑袋,“你想和她玩儿就玩儿,不用介意我的话。”

    鹿茸茸呆了一下,谢云遐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

    他不是应该像提“禁止早恋”那样,反复叮嘱她“离方若可远点儿”吗?

    谢云遐移开视线,不去看她的脸,俯身拎起矿泉水,一口气把剩下的都灌了,一滴都没剩下。

    他随手捏扁瓶子,往桶里一丢,按下边上的铃。

    没一会儿,门口进来个穿着短袖裤衩的中年男人。

    老沈早听说谢云遐带了个姑娘来,急得他抓耳挠腮,在门口转悠了几圈,恨不得去监控室看热闹,好歹是忍住了。

    门一开,他的眼睛像射出光线,灼灼地往里巡视。

    谢云遐见着了,姑娘也见着了,躲在谢云遐身后,只露出一双扑闪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他。

    就像他闺女。

    老沈心一软,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像在路上见到小猫咪,凑上去学喵喵叫:“云遐带朋友来了?”

    谢云遐丢给他一个被恶心到的眼神,三言两语交代完:“话别太多,正常点儿,别夹着说话。”

    老沈:???

    谁夹着了!

    谢云遐交代完这个,再交代另一个。

    “老实点儿。”

    鹿茸茸已经习惯了,接收到信号,嗯嗯点头,摆摆手催他快穿衣服,余光悄悄打量着老沈。

    这个人的气质像她爸爸,脾气好。

    很快,鹿茸茸没心思再看老沈。

    因为谢云遐换上了射击服。

    二十斤的射击服在他手里轻得像纸,他轻松地把自己裹进密不透风的射击服里。

    “滋啦”一声,拉链拉到顶,他轻昂起头。

    鹿茸茸第一次见谢云遐换上射击服,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射击场上的他。

    这种感觉很不一样。

    谢云遐平时给人感觉总是不太正经,说不正经并不准确,是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模样,队里训练三天两头缺席,学业上也不见上心,像是夏日被晒晕在树下懒洋洋打盹儿的猫儿。

    但他平时再怎么随心所欲,独属于他的,或是“弈神”的棱角总会露出一二。

    那点锋芒足以震慑他人。

    可当他跟披大衣似的穿上射击服,这点儿锋芒奇异地被藏住了,像利剑回到剑鞘,变得平静而柔顺。

    谢云遐撑起深蓝和白色相间的射击服,换上射击鞋。

    一扭头,对上女孩子干净清澈的眼睛。

    他轻声问:“在看我?”

    难得正经轻柔的语气。

    鹿茸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认真说:“你穿射击服的样子,比他们都好看。他们,嗯,他们就是——”

    她艰难地想了一会儿,机场大厅电视上播放的射击比赛,社团活动的日常训练,专业射击队的专项训练。

    “——所有人。”她像在肯定自己,点了点头,“你比他们都像运动员,比他们都厉害。”

    谢云遐注视着她,咽下嗓间干渴,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语气:“能有多厉害,能比天才少年更厉害?”

    鹿茸茸微愣,谢云遐为什么忽然提起天才少年?

    是因为羡慕他能等上赛场拿奖杯吗,就像她羡慕方若可一样……

    “天才少年……他为什么没有名字?”

    鹿茸茸迟疑地问出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穿着射击服的男生神情似乎有一瞬的变化。

    他垂下眼,又很快抬起眼皮,望着她困惑的眼,低声地、郑重地对她说:“会有的。”

    “云遐,枪给你放好了。”

    老沈取了枪放下,回头一看,俩孩子凑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悄悄话。

    像是金鱼吐出的泡泡被戳破,世界又恢复喧闹。

    谢云遐起身,动了动指节,一揉鹿茸茸的发,戴上手套,头也不回地往射击地线前走。

    鹿茸茸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遐,他熟练地调试枪支、试枪,反复几次,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

    老沈掐着时间,一声令下,谢云遐举起了枪。

    这一瞬,鹿茸茸立即意识到她的感觉是错误的。

    他不是归鞘的利剑,拿起枪瞄准靶心的瞬间,他是上了膛的枪,是势不可挡、一往无前的——

    风。

    暴风席卷,王者出鞘。

    没有任何形容词能形容这一刻的他。

    谢云遐举着枪,掌控枪下每一个零件,枪在他手中像是有了生命,完全听他号令。

    他盯着枪靶,对准靶心,忽视那阵细微的颤抖。

    他忘我地去攀登顶峰,追寻极限。

    一枪接着一枪,鹿茸茸出了神。

    “第一次看他打枪?”老沈不知什么时候坐下,了然地笑笑,“这小子,从小就这么能唬人。”

    鹿茸茸被老沈口中透露的“谢云遐”的过往所吸引,往他脸上看一眼,悄声问:“您认识他很久了?”

    老沈难得说起过往:“从他没打枪那会儿就认识,丁点儿大的孩子有一身惹人生气的本事,但自从跟他外婆学了枪,那股子毁天灭地的劲儿就少了。刚开始学那会儿,我们没人看好他,觉得他学不了多久。”

    鹿茸茸稍怔:“他是跟外婆学的枪呀。”

    老沈有点儿想抽烟,忍住了,柔声道:“是,他和外婆感情好。比赛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外婆,两人能从早呆到晚,一老一少也不知道哪儿那么多话。后来……”

    他顿了顿,神情黯淡。

    鹿茸茸反应过来,后来谢云遐的外婆去世了。

    老沈略过这段没提,只道:“后来他受了伤,我们都担心他状态不好,可这小子和以前一样。两年了,只要没事儿,每天都来这里打枪,打到不能再打为止,唉。”

    老沈叹了口气,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这种看似正常的状态,其实就是不正常。

    两年了,谢云遐还在坚持。

    鹿茸茸怔怔的,陈游说过,谢云遐两年不碰枪了。

    可老沈却说,谢云遐几乎天天都会来这里打枪。

    两者的区别在哪里?

    区别是那里是射击队,有他的教练,有他的队友。而这里甚至没有安全员,一个俱乐部老板给他当安全员。

    鹿茸茸懵然道:“他说他拿不了枪,但他现在……”

    她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数字。

    105

    106

    106

    105

    106

    ……

    齐刷刷的10环刷了屏,难以想象拥有这样的成绩的人,会露出那样自厌的神情。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沈轻声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老沈见鹿茸茸不安的模样,转移了话题,拐弯抹角地问起她和谢云遐的关系,得知他们小时是邻居,他露出一个鹿茸茸看不懂的笑。

    “青梅竹马好啊,哥哥妹妹好啊。”

    老沈乐呵呵地笑了两声,对上小姑娘懵懂的眼,轻咳一声。

    他庄重地问:“云遐平时没欺负你吧?”

    鹿茸茸摇头,每个人见她都这么问。

    她每次的回答都一样,他不欺负她,对她很好。

    两人偶尔说话,偶尔认真看一阵子谢云遐打枪。

    老沈像往常般记录谢云遐的成绩,偶尔发两条短信。

    眼看子弹快到60发,老沈的神情慢慢变了。

    他低声对鹿茸茸说:“一会儿别害怕,等他安静下来。”

    鹿茸茸的心因他的话愈发不安,她紧紧地盯着谢云遐,听老沈在耳边数:“58、59、60……61?”

    老沈数到61,霍然起身,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又生生按耐住,忍着忐忑和巨大的惊喜去看电子显示屏。

    第61发,105环。

    第62发,105环。

    第63发,101环。

    第64发,93环。

    第65发……

    谢云遐的成绩迅速下降,老沈立刻去看谢云遐的手,他扣着扳机的右手正在颤抖。

    64发后,谢云遐休息的时间比以往长。

    谢云遐将枪放在枪托上,沾满汗水的眼睫低垂,呼吸变得粘稠而急促,右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站在光下,像在眩晕,想就这样松开枪倒在地上。

    巨大的心悸席卷了他,右手地颤抖愈发猛烈。

    他不行了,这一发他可能举不起枪。

    但是——她在这里。

    她说,他不怕输,所以很勇敢。他用全部的生命热爱着射击、把全部的青春奉献给射击,所以他很厉害。

    她说,他一定、一定比任何人都想回到赛场上去。

    她说,你穿射击服的样子比所有人都好看。

    她说,你比他们都像运动员,比他们都厉害。

    她说,天才少年……他为什么没有名字?

    谢云遐因她的目光,因她的困惑而颤栗。

    他想回到赛场上,站在领奖台上,告诉她天才少年有名字,告诉她,他的名字是谢云遐。

    谢云遐呼吸着,一声一声。

    忽然,他轻抬起眼梢,汗水凝成水滴,落在左眼下那粒红色的泪痣上,火焰燃烧,他举起了枪。

    “砰”的一声,子弹射出枪管。

    巨大的寂静中,屏幕上跳出谢云遐这一枪的成绩。

    109环。

    老沈已然失语,他揉了揉眼睛,凑到电子屏幕前盯着看,怔怔看了半晌,喊:“云遐……”

    谢云遐的成绩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稳定的。

    他刚退役回来那阵,修养了半年才来俱乐部,成绩从7环、8环、9环,慢慢地恢复到10环。

    稳定到105,他用了常人难以达成的努力和耐心。

    这是第一次,他打了109环。

    他退役后的第一次。

    谢云遐打完这一枪,眼睫轻颤,凭着肌肉的记忆动作将枪安全地放置下,哑声道:“收尾归你。”

    老沈恍惚道:“知道,知道。”

    谢云遐转身,对上鹿茸茸怔愣的眼睛。

    她像是被吓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糟糕,冷汗出了一身,头发湿透了,脸色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右手抖得他都懒得看。

    谢云遐勉强抬起左手,拨过额间汗湿的发,嗓音沙哑:“吓到了?去外面买瓶水,我一会儿……”就好。

    他愕然地止住话。

    小天鹅扑棱起翅膀。

    她奔跑着,像风一样扑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

    谢云遐没想过她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比在机车上抱他还要紧,紧得呼吸都在抽疼。

    他用仅剩的力气环抱住她,低下头,靠在她的颈侧。

    谢云遐深深地埋进去,闭上眼。

    呼吸间都是她的味道,好香,好安静。

    鹿茸茸努力抑制住难过,她能感受他的颤抖,从右手开始,一直蔓延到上半身。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稳稳地举着枪。

    他不想倒下,也不能倒下。

    鹿茸茸想哭,想告诉他辛苦了,想告诉他他做得很好,想告诉他累了就休息吧。

    她忍着眼泪,笨拙地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她克制住哭腔,小声说:“谢云遐,你好厉害啊。”

    谢云遐其实听不太清她的声音,呼吸声太大,他艰难地分辨了下,忽然笑了,哑声问:“比天才少年还要厉害?”

    怀里的人点头,点了很多下。

    她认真地说:“比任何人都厉害。”

    谢云遐笑了下,想揉揉她的发,左手环抱着她,只能用右手。

    他抬起右手,咬了下牙关,又垂下了。

    在这阵短暂的不怎么清醒的时间里,谢云遐不知道小天鹅这身板哪儿来的力气,撑着他的体重再加上二十斤射击服,艰难将他驾到椅子上坐下。

    坐到椅子上,谢云遐彻底卸了力气。

    他习惯性想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手,这一次,没来得及。

    鹿茸茸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握住男生剧烈颤抖的手,黏湿的冷汗让他的手变得很滑。

    她吓了一跳,慌忙去包里拿湿纸巾。

    鹿茸茸很擅长做这样细致的动作。

    从很小开始,她所有的芭蕾舞鞋上的缎带、松紧带都是自己缝制的。

    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专注。

    她只看得到他在抖,却不知他疼不疼,一想到他会疼,眼泪就忍不住跑了出来。

    鹿茸茸一边擦,一边流眼泪。

    她也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手上的水越擦越多。

    谢云遐仰着头歇了一阵,右手不再那么麻,抖动也好了点,冷汗止住,他稍稍清醒了点儿。

    这一下清醒,清醒得彻底。

    明显的温热的水流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手上,都能汇成小河流。

    谢云遐一低头,瞧见扒拉着他的手哭得悄无声息的女孩子。

    一时觉得她傻,一时心被她的眼泪烫到。

    他弯下腰,倾身靠近她,左手捏住她的下巴用力一抬,一张湿润的小脸彷徨地对着他。

    这一次,谢云遐可以确定。

    她的眼泪为他而流。

    “又哭了?”他无奈道,“我可没欺负你。”

    鹿茸茸抽噎两下,忽然“哇”的一声,脑袋靠在他的膝盖上开始哭,哭得六亲不认,说什么都不管用。

    谢云遐哄了一阵,没了办法。

    他压下声音,故意吓她:“牙要掉了。”

    “嗝”的一声,鹿茸茸捂住嘴。

    她惊恐地止住眼泪,牙齿悄悄咬合,整整齐齐,一颗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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