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北风其凉(二)

    卓思衡在现代时对语文便不是很敏感,好在他聪明,背会书学会如何答题与写作文的通用思路,便能考出不错的分数。学理科是他忠于自己爱好的选择,毕竟连看课外书,他都是偏爱史前的恐龙和宇宙的奥秘,什么课外名著参考,一律背个简介和立意。如今重学文科,虽然有个曾经殿试二甲全国第十名的考霸亲爹,但也是条件所限磕磕绊绊,不过还算他脑袋灵光,前一年里他已基本学完开蒙的那几本“三百千千”,今年开学了《声律启蒙》,如今倒是可以涉足训诂这一阶段的入门《尔雅》。

    卓衍见儿子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仍能专注思读,颇显聪敏慧贯的资质,再加上慧衡刚刚六岁,也是冰雪聪颖,十分有家传的读书能耐,便又是心痛两个孩子如今入了罪籍又是更用心相传,平常劳役之时也大多思索今夜要讲哪本书里的哪段,又要怎么去讲授才能让儿子更好理解书中玄奥。

    终究二人只是听得言传,连个纸笔都无,卓衍怕儿子女儿光用耳朵听学得无聊,又无所谓按照书院那般严苛的方式启蒙,就时不时讲些更具故事性和趣味的《左传》、《公羊传》和《穀梁传》,加之解一解《龙文鞭影》中耳熟能详的轶事典故。

    这“春秋三传”里的故事虽然据说也是科举考试的重要考点,但其本身确实没四书那么枯燥,对卓思衡来说更具吸引力,他在带弟弟妹妹打饭的路上都还在回忆昨晚父亲讲得内容。

    “许无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哥哥,你在背爹昨日讲得《左传》故事?这是讲什么的啊?”慧衡五岁,她身体不好,听课到一半就得休息好一会儿,只记性不输卓思衡,虽不能如他一样复述,但也能说个出处来,然而再深的便不知晓了。

    卓思衡觉得弟妹都很是可爱,从来都不恼他们打断自己思路,放柔声音道:“就是说做人要按照自己的能力做能做的事,有些要做的事也得看好时机,不能鲁莽。”

    “不能无莽,无莽。”悉衡正是学会说话后最爱接茬的两岁上下,缩在卓思衡背上跟着念,只是他咬字还不清楚,又可爱又好笑。

    慈衡见哥哥脚步慢了,则立即表示对哥哥姐姐和弟弟讨论的内容极为不满,大声道:“哥,我饿!”

    自己这三个弟妹各有脾气性格,但却个顶个可爱。慧衡安静温文,慈衡好动鲁直,悉衡虽还看不出大概个性,但已有些闹人的小馊主意,将来怕是个不省心的小魔王。不过他们家目前这情况,还是有点个性最好,活出自己的意思来才能吃的进去生活的苦楚。

    慈衡又催他快走,撒开手自己先跑两步,卓思衡赶紧跟上,此时正是春寒料峭,朔州的四月只是比隆冬暖些,路上积雪尚未融化,荒野林间不见半点绿意。卓思衡怕慈衡跑跳滑倒便一直紧跟着,直到放饭处才又抓住自己这活兔子似的小妹。

    到了才见,今日的放饭处似乎有点不大一样。

    原本分饭点卯写录的张老文书不在,营户管监的朱通正挺着肚子,不耐与烦躁被满脸横肉挤在尊容当中。

    “自己拿自己写!别拿多了找抽!”他碰了碰腰间的皮柄都开裂了的鞭子,朝排成长队的老弱喊嚷。

    卓家所在的劳营不到一百户,朔州苦寒环境艰苦难熬,许多老弱刑徙至此后没出一两年就去了,所以来这分食的丁人家眷其实不多,只有五十余人,老老小小都很安静,自己拿了份例的苦野菜炊饼,再舀一勺和水没分别的汤羹,便到一旁土垄之上去各吃各的。

    轮到卓思衡时他正想着昨夜背的书,冷不防慢了些,看起来就气不顺的朱通便催骂他:“背个屁的书嘟嘟囔囔!净耽误老子吃饭!罪人生的种又不给考学问,天天酸不拉几,还当自己是京城的公子哥?”

    他们一家在营里住了快三年,大部分管事都认识,朱通也是在这的老吏,听说从前是卫州延和军治监治下的一个兵卒小头目,后来夜里吃酒犯了条例,便给扔到幽北郡来管劳营。卓衍在朝中有过些时日的历练,颇会看人,他曾说朱通朱老五这人只是脾气坏爱嚷嚷,人品却是不错的,那鞭子他成天挂在腰间吓唬人,却一次没摘下来过落到妇孺老幼身上。若不是性子太直与那其他各个营的营务差役们不对付,他也不会被排挤到自己家这个营里分管丁男丁女的家眷们。

    他们这个劳营,大部分都是贬黜的官吏和家眷,虽说好管理,但妇孺大多身子弱,病了死了的居多,剩余老幼的吃食按律例一日又只是劳役丁人的一半,所以寻常分饭给物的东西就少,油水自然少,闲是闲来贫是贫,朱老五是从军营出来的,还曾是个小头目,脾气大性子莽,自是不乐意,然而又与那些个寻常欺压劳役的惯犯脾气不和,甚至动过手,得罪有些背景的管事,便更没机会出头了。

    他从来分饭都是摆着个臭脸,今日更是骂骂咧咧嘴上好不干净。卓思衡很想捂住弟妹的耳朵,心想这可不是他们家书香门第早教该有的内容,但又疑惑,平常一直颤颤巍巍在那边点卯算数的张老文书哪去了?难不成是为这个朱老五才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卓思衡心从来很细,也善于观察,脾气又不急躁,被这样说也还是斯文乖巧,默默领了饭食带弟弟妹妹去一旁人少的地方吃。悉衡还小,得卓思衡把炊饼掰得碎碎的泡进汤水里浸软了再入口。

    刚安顿好,朱通竟走到他身边,横眉立目说道:“你刚才是不是给弟妹少领了炊饼?”

    卓思衡摇摇头,他是按数拿的,朱通又昂头朝身后还没吃完回家的人大喊:“有哪个活该饿死的少拿了?”

    明明是好话,他嘴里说出来就很不好听。平常大家就很怕朱通,今天更是瞧出他脾气不对付,没人敢应声,朱通便骂骂咧咧将剩下的两个炊饼撕成五六块,就近给几个老人孩子分了,卓思衡还分到一小块。

    悉衡已吃饱入睡,这一小块饼馍便被卓思衡一分为二,塞给两个妹妹。

    “姐你吃,你瘦。”慈衡虽然才四岁,但已经和六岁的慧衡一样高了,她单纯的认知里姐姐从来都是病歪歪的,得多吃才行。

    慧衡却缓缓摇头道:“哥哥夜里还得背书,每天都饿得肚子叫,咱们给哥哥吃吧。”

    两个女孩的话教一旁的朱通听去,他脸上的戾气消去几分,两只大手胡乱摸了把慧衡和慈衡的脑袋,冷哼一声道:“你们吃你们的!你哥是半大爷们儿,还能饿死不成?读书有个屁用,不如会算个账记个数,还能帮军爷我点点册子。”

    听他这样说,原本不打算招惹是非的卓思衡却忽然脑袋大为灵光!

    算账?计数?

    这是数学啊!

    在他学习语文已经学吐了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数学题仿佛一道光亮,叩开他这个当代考试制度下恐怖的人形解题机器、无情的应试教育踏破者、全省全市知名数理化做题家那沉闭已久的心扉。

    “朱管监是需要人帮忙清点数目记账么?我可以试试。”他将跃跃欲试藏得极好,一副听话老实的模样,比寻常九岁男孩讨人喜欢多了。

    朱通只听说自己营里过去都是读书做官人家,只会酸文,哪懂这些庶务?可他实在不识字又不会账目,便狐疑打量卓思衡两眼,半信半疑道:“你行?你行你去看看,不行别瞎翻乱看,给我规矩放回去!”

    卓思衡满心期待打开记簿,以为等待自己的至少是个全国卷倒数第二道大题,结果却只看到一个朴素的加减法。

    这种大材小用行为着实令他失望。

    但他很快发现,怪不得朱通为此事心烦,这簿册里的记载琐碎的不行,盖因伙营不是按照每日每人头给份例的炊饼汤羹,而是先以月计将一月营内的支出全列出来,每日再领多少抹去多少。

    老弱妇孺在极北的严冬都是隔三差五生病,若是有人病了没来,吃食便能剩下,因为按规矩领食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点卯,方便查看是否有罪户逃亡,除非那种极其眼中由营医大夫批了条的重患才能带回家用食。这样一来,若是有些日子少人来领,那便在月末几日多填些,月初发多少算多少,将账做平,概不回折,而多下来的那些就各自填各自营里管事的口袋,虽然只是蝇头小利,但雁过拔下的毛也能集腋成裘。

    这样一来就苦了下面算账点卯的,还得每日算好均摊和对上前面的空额,朱通大字不识,即便会简单日常的心算,怕是也没那个耐性自己一笔笔添画找补。

    粗略往前瞧瞧,这个月似乎没什么需要填补的地方,于是他便只将今日的算了,眨眼的功夫,人头和菜食数就已清点完毕,卓思衡将记簿递给朱通说道:“五十三个炊饼五十三人领讫,汤羹每人一溢,都已点卯,多出的两个没算,还有半个月到月末再补也不迟。汤羹昨日的也没填好,许是张文书病急没顾上,我也补上了。哦对,今日是旬末,册子里旬末计数的地方空着,我也给填好了,这一旬共是五百……”

    “停停停!你跟念经似的!”朱通耳朵里像有十七八只蚊子乱哼,赶紧叫卓思衡停下来,换了个目光打量他两眼又道,“你是卓家那个老大吧?”

    “是我。”

    “我一会儿去跟伙营对数,要是对不上,有出入的就从你饭食里省出来补!”

    旁边已有尚未离去的老人流露出畏惧神色,但卓思衡却十分自若道:“如果错了是当然是要领罚的。”

    “对了也没有赏!”朱通冷哼一声。

    然而第二日去领饭时,朱通心情便好多了,虽然还是说话没有好气,却让卓思衡在一旁做原本张文书的差事,忙完又多给了慧衡和慈衡各半个炊饼。还吩咐他吃完饭去领笔墨纸册,这两日入春会有粗衣按人头发给每家每户,朱通要卓思衡帮忙先算好人头,明日交上来他再去领。

    于是夜晚,卓思衡便带了从营物库领来的文房四宝回家。

    卓衍与宋良玉见了问得原因,都赞叹起儿子的胆大心细和算账天赋,卓衍更是颇为欣慰道:“听说张文书从前也是落罪之人,后来营里缺人,他又通书写计算,便当了个小事务,如今也算平安温饱到老。若是咱们思衡有这个能耐,将来必然也能少挨些苦累,三个小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这里既有纸笔,不如爹娘教我们几个写写字吧!”卓思衡耳朵里没听进父亲的期许,满心都是好奇和跃跃欲试。

    他原本听朱通说要算粗衣的账数,便觉得有这个机会弄点笔和纸回来,总是口头背书还是差点意思。于是才应承揽下这个活,见父母都是开心,他便也不觉得要晚上算账多辛苦。反正这账最多到乘法,简单极了。

    说起来这文房四宝的质量实在很差,想必比当年卓家全盛之时常用得那些没法比,笔毫叉须,墨开不匀里面又是结块,纸色钝黄,内里尚有纤维,极为粗糙。但卓衍写得极为认真一气呵成,卓思衡看去是两个拳头大的字“团圆”。他不懂书法,来到这里也没机会碰到笔墨学习,然而这两个字即便是他也看得出是端正的楷书,力道汹涌却不外溢,筋骨极正。

    “爹的字真好看!”卓思衡的赞赏十分朴素真诚。

    卓衍难得握笔,又被儿子这样夸了一通,心情好极,笑着说道:“你娘亲的字那才叫闺阁一绝,润盈张弛洒脱意兴,我的字怕是都不如许多。”

    同样是三年没握笔,宋良玉也有点技痒,便道:“也快让我也来写一写。”

    她提笔飞快,在“团圆”下又写了“冬去春来”四小字,卓思衡作为外行继续看热闹,然而只看便知这字是下过功夫的,笔画舒展间架稳当,然而大概是太久没写的缘故,许多地方断续之间少了力度,但也无伤大雅。

    “可是丑了太多了!”宋良玉又是笑又是叹,忍不住轻捶卓衍一下,“都怪你在孩子面前胡吹,倒让我露了怯。”

    “不丑,这字便是殿试上写答策论都够用了。”卓衍指着妻子的字笑道,“我可是真考过的,难道还不信我?”

    “还胡说,你方才说我的字润盈张弛,可杜诗圣都说‘书贵瘦硬方通神’,我的字比你还是欠了火候。”

    “‘书贵瘦硬方通神’也是一好,但谁又敢说‘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不算一绝?我看咱们的四个孩子要是学了你一般书功,写得出丰容有余的林下春风,那便是不能再好了。”

    两人相谈之中说的话,卓思衡由于文化水平受限,一个典故都听不懂,但气氛到这了,还是忍不住开口:“爹娘说得都有道理!”

    卓衍和宋良玉正四目脉脉相对,听了这话,都笑他只会一味嘴甜,又哄他写两笔试试,卓思衡很是为难,心想自己的名字总算繁体简体是一样的,硬着头皮学着从前见过会写毛笔字的同学姿势写了。

    这三个字笔画太多,又有卓这个横平竖直极难写的字,他没半点书墨功夫,写出来连他自己都知道太难看。谁知卓衍却很是满意的样子,举起来和妻子一同品评,还说了些什么:“虽然‘卓’字像死蛇挂树,‘思’字又似石压□□,可看得出咱们儿子若是往后练出一手字,那焉知不是□□大戟更兼长波大撇,保不齐走个拙胜于巧的路子也未尝不可。”

    卓思衡听出笑闹和慈爱也听出自豪和夸赞,他头一遭对自己的古代生活之书法篇章有了诡异的信心和决心,心想虽然不知什么是“□□大戟”、“长波大撇”和怎么个“拙胜于巧”的意思,但自己只要有机会便就朝这个方向努力了!

    他暗自发誓的时候,卓衍夫妇已将笔给了慧衡,也鼓励她提两笔试试,慧衡瘦削,手劲儿又小,试了好几次才握稳,只堪堪划下虚浮一道横,于是卓衍亲自握住她持笔的手,耐心地领她也写了个“卓”,还想再写下去时,却见慧衡额上已有汗珠,指尖轻颤,顿时心疼不已赶忙让孩子歇歇。可是谁知慧衡要强不肯罢休,非要也写出自己的名字,卓衍只好再握扶着,小心呵护着陪她把自己名字写完整。

    最后连刚四岁的慈衡都乱握乱划出个鬼脸似的图案,逗得全家人捧腹笑作一团。除了刚两岁已熟睡的小娃娃悉衡,小小一支破旧羊毫笔在一家五口手中传了又传,四面朝里漏风的凄寒破屋此时此刻也朝外溢出绵绵阵阵的暖融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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