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偏角的里屋终究没有建筑起来,被寄予殷切期盼和所有美好希望的笼岛葵连从母亲两腿之间爬出来,呱呱坠地的机会都错失了。
未来得及降生在这世间的孩子,静悄悄地从一趟仿佛流不尽止不住的血水里消失了。那静悄悄的血水又像是他的第一声啼哭,响亮亮脆生生的,撕裂开平和生活的一角,只粗略冷淡地扫这世界半眼,走个过场也算来世间一遭。
第二天佛晓,前来寻仇的忍者就被控制住,脸贴着水泥地面被押在笼岛先生面前。担忧妻子情况的笼岛先生面色不虞,脸皮绷得死紧,一对积雨云一样向下沉着的眉毛下,勉力压制住的愤怒几乎要凝聚成云层下的滚滚雷电。一屋子的大人里,缀着个瓷白的小娃娃。小姑娘揣着手,立在黑压压乌沉沉的庞然大物之间,离匍匐在脚下的,让笼岛葵无缘现世的罪魁祸首不远不近,恰巧是即使他憋足劲儿暴起也不至于被擒去做人质的位置。
笼岛先生有意护着女儿,生怕有个万一,连蹭破姑娘一点儿皮的可能都不被接受。半隐在笼岛先生衣袍后的瓷娃娃头都没低一下,全程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空气。凑近了看,她又像空气中的灰尘,在翻滚蒸腾。直到临走时,小姑娘才施舍般垂下些眼睛睨脚下的男人,一双自母亲那儿遗传来的鸽蓝色吊梢眼直勾勾盯过来。没有咬牙切齿的愤怒,也没有不谙世事的懵懂,却叫人悚然发冷到指尖心窝。蓝得发亮,像是初雪在阳光下的反光。
简直叫人直发怵。
生活这东西,即使不久前发生过再剧烈的变故,总还是要继续的。身陷其中的人被时间的车轮卷着滚滚向前,扬了一路过往的烟尘,轻飘飘遮蔽了天日,只消风一吹又散得干净。那些休提的往事,也变成一种稀松平常的痛,未被全然埋葬,又隐隐绰绰露个头出来。像是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
又是一年春去秋来。原为笼岛家幺子扩建的房间添了满屋的书籍卷轴,如今摇身变成笼岛专属的书房。
离震惊木叶的宇智波的灭族之夜也已两年有余,幸存的小少爷越发沉默寡言。班里多少有些流言蜚语,一夜之间,本是名门望族的小天才突然就从天上掉到地下,变成孤零零的小可怜。鲜明到戏剧性的对比。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恻隐同情。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会对身上具有神秘感的异性产生更多的好奇,越发想凑近去探究,又被对方冷漠不近人情的态度逼退。
体术课上的双人实战环节,即使是抽到特定的搭档,佐助也一声不吭地走开,任谁叫他也不回头。笼岛没了搭档,毫无干劲地掀起眼皮,瞅瞅仍然穿着绣火焰团扇衣服的搭档的背影,就晃到一边的树下小憩。
日子就这样一晃而过。
笼岛的个子这几年也不见长多少,只有头发长了又长,削了又削。如非父母问及,小姑娘不常主动谈及学校的成绩,即使提起语气也四平八稳,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令人骄傲的成绩。笼岛父女的独处,沉默的时间占大多数,偌大的房子,生生有种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之感。
三月五日,初春。
自从上一次同笼岛夫人的任务交集之后,这还是卡卡西第一次踏进笼岛宅。受笼岛夫妇的殷切嘱托,他还是应下了教导笼岛家小女儿的请求。
“我会尽力的,”现忍校毕业生的担当上忍说着,瞥一眼窗口旋转作响的江户风铃,“这件事那孩子知道吗?”
“正打算等你应允之后告诉她的,”笼岛夫人笑着回答,“总之非常感谢,卡卡西君。”
“前辈客气了。如果那孩子也接受的话,就让她两天后早上五点半去山顶找我吧。”卡卡西辞别笼岛夫妇。忍校这时候还没放学,街道安静祥和极了。凯又在团子店里吆喝,喊卡卡西进去和同期一起聊天聚会,银发上忍则再一次熟视无睹地插着兜路过…
这位她未来的老师迟到了,在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就迟到了。几乎踩着点爬到山顶的笼岛挎着肩膀,半阖着眼皮打起瞌睡。天边的鱼肚白已经把近处的灰黑色暗影完全吞没,只剩下一轮半月痕一样的浅白色月牙孤零零嵌在白昼里。
守时这方面简直比高专某位白毛教师还要不靠谱,早知道多睡一会儿了。笼岛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呦,早呀。”
小姑娘看着“嘭”地一声突然出现的青年——露在面罩外的一只眼睛弯成月牙,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晾在山顶几乎两个小时了——出声提醒道:“老师迟到了。”
“嘛,今天碰到了一位迷路的老婆婆…”
“…喔,老婆婆家是住在木叶村外吗。”卡卡西硬生生从小姑娘眼里品出几分隐晦的嫌弃来,她懒懒地掀起眼皮瞥他一眼,乖顺接话的语气却平稳到一点儿起伏都无,“卡卡西老师真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
要不是这张颇有笼岛夫妇韵味的脸,别说眼前的女孩是笼岛家的独生子了,就算说她是笼岛夫妇远房表亲的孩子都没人信。
卡卡西事先观察过这孩子,结印速度相当快而标准,熟练得像是成百上千次演练以后刻在基因里的条件反射,不用思考仅凭肌肉记忆就能完成。但是查克拉量在同龄人之中相当平庸,甚至略显逊色。最大的问题,根据笼岛先生的反馈,小姑娘结印速度虽快,但是在调动查克拉发动忍术之前似乎总有片刻迟疑。这种问题在实战中相当致命,如果不早些解决,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因为这点迟疑丧命。
上忍望了望天,思考片刻说:“那么今天就从对查克拉的控制上开始吧…”
小姑娘没反驳,抬着眼皮大咧咧盯着上忍手上的橙色封皮看。盯得卡卡西啪的一声合上书,横竖怎么看都可疑的十/八/禁标识欲盖弥彰地从他指缝间探了个头出来。笼岛的视线在那上面停留一会儿,才转而看向装作无事发生的青年。
“嘛,这可不是小孩子该看的书。”
这回小姑娘眼里的嫌弃似乎更明显了。有一瞬间卡卡西预感到有什么可以气得人肝疼的话要从她嘴里跳出来,不过这种不妙的预感还是没有成真。笼岛的嘴稍微蠕动一下,然后安静地呼口气,不动了。小小的姑娘毫无干劲地啊一声,问道:“所以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舔过牙根,把一瞬间露头的字句生塞硬吞回腹中,倦怠又一次侵占她的所有思绪。笼岛倒不觉那书有什么大不了,以往书店里也没少见限制级的漫画书籍——总归也不是非法产业链,成年人也好青少年也好,有这类需求再正常不过。
目测一下这位上忍的年纪,要连限制级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是过分纯情就是功能不健全了。
卡卡西寻了个稍远些的位置,悠闲地旁观自己的新徒弟练习。他耷拉着眼睛,不一会儿又从包里掏出亲热天堂看起来,视线间或越过书页落在笼岛身上。没多久就已经暗自对小姑娘做出了基本的一些评定。
小姑娘略长的头发在颈上扎成个小揪揪,风吹过去就小幅度地一翘一翘,像根山雀尾巴。眼看着就要满十岁的年纪,身材还瘦弱得让人以为她营养不良,风稍大些都要刮跑了去——也许是把吸收的营养全用来做蓄力长高的养料,突破十岁这个关卡后就小树抽条一样窜得飞快。童年都化作一条条比肤色还要浅白发亮的生长纹刻在她腿上,像是蛇蜕又像是偏光的鳞片。卡卡西不由感慨时间飞逝——自上回因为工作原因护送笼岛夫人之后,笼岛夫人因着先前同父亲朔茂的交情,再加之“卡卡西君帮大忙了”这样的理由,执意邀请卡卡西去笼岛宅坐坐。
那时候小笼岛才不到两岁,小小一团,皱着脸躺在自己的床上,蜷着手脚。一头新生的头发看起来软得像棉花,脑袋瓜转来转去,眼睛睁得溜圆,对周围的一切都极端好奇。无论见着的是生人熟人都咿咿呀呀地叫,几颗牙齿中间蹦出来几个关联不大的简单的词,也不知道到底说了什么。小笼岛的眼睛出奇的亮,仿佛是未被蒙尘的宝石,亮得像是初升的太阳。
但那同时也是一种发自本能近乎冷酷的好奇。
小笼岛的情绪很简单,饿了就哭,饿了就叫,看到开心的事了就咯咯咯地笑。白白胖胖的小肉手啪叽一声拍在母亲的脸上,用一副带着奶香味儿的嗓音软绵绵地妈妈妈妈地叫,哄的人喜上眉梢,心都化掉半截。
那是生于平安年代的孩子。
小小的孩子窝在母亲怀里,睁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看门口的陌生少年。
“这是卡卡西哥哥,是妈妈的救命恩人喔。”
小笼岛哪里知道什么救命恩人,她懵懵懂懂地盯着少年看,突然咧开嘴笑起来,啪嗒一声吹破一个鼻涕泡。也跟着母亲念。卡卡西三个字揉在她嘴里,滚一圈出来听着像卡卡狮,偏偏又黏了满身的糖霜。
暗部的小少年无措地看着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眼角尖尖,笑起来像两梳月牙——于是他也冲仰着脸的小笼岛露出一个笑来。听着属于小不点的名字被她的母亲念出来,三个短促的音节,从唇齿间弹跳着落在地上,摔成清脆的笑,碎成江户风铃的彩色玻璃渣,溅到舌苔上化成琥珀色的糖浆,融成明媚的春光。即使单只念这三个音节,都联想到纯洁的、无辜的、无忧无虑的,与战乱金戈和生离死别绝压不上韵脚。
不知救命恩人为何意,也不知与自己擦肩而过无数次的生离死别,更不曾晓得何为战/争,或是什么是死亡。
同卡卡西自己大相径庭。
“死亡就是失去生命。”他梦里的少女轻描淡写地回答,像在一字一顿点着念词典上的注释。他几乎条件反射以为她绝不曾经历战乱死别,是生逢其时的幸运儿。然而她语气太过理所当然,甚至于要一眼看透他所思所想,因而继续说道,“至于我,我只想尽我可能的活着。”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悬在窗边的风铃被风吹得泠泠作响,远方是云雀的啼鸣。灵魂的连接在此刻仍然紧密,他几乎可以隐约听见对方轻微的呼吸声。那边是什么天气,她是否确实存在?卡卡西没有答案。只能隐约坚信这不是他自己的胡思乱想。
“手腕,别绷那么紧。”她不知道在提醒什么人,话音刚来得及在空气里蜷缩了尾巴溜走,就被一个漫不经心的哈欠逮个正着,揪住尾巴上的细绒毛,把妄想逃脱的音节打包拖进周庄的梦里。
转眼就是七年。原先不足成年人小腿高的小豆丁,也生长成稍大些的小豆丁了,隐约透出些未来长手长脚的苗头来。
卡卡西合上书:“好了,查克拉控制就到这里…”他探手去摸裤子口袋上挂的铃铛,停顿片刻之后复又放下去,然后宣布笼岛接下来的任务,“你现在的任务是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从我这里拿到铃铛,体术、幻术、忍术随便你用,不过如果只用体术的话是没办法做到的…这点也不用我强调了吧。”
他见小姑娘的视线落在两个小巧的铃铛上,等待一会儿好确认笼岛已经弄清楚需要做的事之后才又开口说话:“嘛,已经这个时间了啊。开始之前先去吃饭吧。”闻言,笼岛抬起头,看到一张标志性的笑脸。小姑娘看看面前的老师,又瞅瞅山顶渺无人烟的树林,直觉这话还有后续。
“那么首先…从这里下去吧。”果不其然,银发上忍指着旁边陡峭的山崖一锤定音。
山崖的表面光滑,又没有多少可以着力的突出石块,一旦失手就会直接自由落体,等待她的或许就会是坚硬地面的撞击——尽管被父母委托来做她教师的男人必然不会让她丢掉性命。距地面尚有十几米的时候,小姑娘一个趔趄,原先凝聚好的查克拉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散了一样,直直地往下坠去。在她身后防备着的上忍调整了姿势,稳稳地接住她下坠的身体,然后带着她落在地上。待笼岛的双脚再次接触到水平地面的时候,她已经一身的汗,查克拉也所剩无几。
上忍垂着眼睛看她,放她站稳之后就退来几步,只留一只手虚扶着她的肩膀。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没事吧?”卡卡西问道。小姑娘的反应很快,在被接住之前就做好了受身的准备。虽然离攀完整座山崖还有段距离,但是已经比他预计的要好得多。笼岛摇摇头。“那么趁着去吃饭的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吧,今天能继续吗?”
“没问题的。”笼岛回答得快而清晰。卡卡西不由多看一眼堪堪齐腰的小不点,虽然查克拉几乎要见底,身体都有小幅度的颤抖,但是依然没有丝毫犹豫。
近距离接触到这孩子的时候,原先肉眼可见的瘦弱更加直接地体现出来,没几斤肉轻飘飘挂在小姑娘身上,他几乎能感觉到略微突出的骨头隔着几层布料和马甲硬邦邦抵在他胸口,像是文字尖锐的折角,生涩得如同诘屈聱牙的翻译。
原先燃烧在一岁有余的小笼岛眼睛里的,亮堂堂的好奇和彩色玻璃样的天真,竟然尽数消失去。剩下的是一片汪洋——汪洋吞没了太阳,无限燃烧火球的温度被冷却下来,但透过海面折射出的光芒依然明亮。
不屈的、坚定的。隐约能看出笼岛夫人的影子来。
这是卡卡西对于这位新学生的最初印象。
当然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笼岛也没把铃铛抢到手就是了。太阳要下山的时候,卡卡西送累得动动手指都懒得的小姑娘到笼岛宅门口,笼岛进门前还回头冲上忍乖乖巧巧地道了别。
笼岛先生又向他致谢,询问自家女儿是否给他添了麻烦。小姑娘在楼上隔着玻璃看他,卡卡西回答完笼岛先生,抬起头就看到窗户上一张小小的脸,于是笑眯眯扬手打个招呼。
日子一晃而过。
次月中旬,笼岛夫人正式回归侦查部队第三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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