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疲力竭的麻木感彻底将清水绑架之前,他终于在视野尽头看到了熟悉的金发。

    见同伴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井上手忙脚乱,险些被露出地表的树根绊个跟头。那树上了年纪,树皮的褶皱里还生着几株菌类,扭曲地从土壤里窜出半截的粗壮树根像是老人从干瘪皮肤下暴起的青筋,或是什么恶性的囊肿。

    清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热辣辣的疼痛从肺叶蔓延到嗓子眼,肺叶翕合的声音听着像老旧的坏风箱。这些似乎要将他碾压成片状的疼痛最终以一种难以名状的甜从他舌根辐射开,他从中嗅到股犹如死亡的腐朽气味。

    处在视野边缘的金色越来越近了,从模模糊糊的虚影,掺了水似的晕染开。在清水逐渐与现实脱节的意识里,隐约传入一道阴凉的恶咒。突袭的麻痹与痛觉在极短的时间里将他分散的思绪重新捻在一起,在这种冲突下,他聚拢的神智捕捉到重新追上来的男人的身影,细长眼睛的男人双手结印,似乎是卯的手势,又略有差别。

    不做他想。并肩作战的同伴在他面前倒下,加之突然闪现在他们二人中间的男人,井上眨眼间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他绝不可能抛下清水。

    两人的距离急剧缩短,转眼又交手几次。就在失去耐心的皆川打算如法炮制再用术式解决另一个少年时,战斗经验更为丰富的男人突然被一阵细微的违和袭击了。千钧一发间,他收回原本要结印的手,秉持着数年在流浪生活中锻炼出的应变速度,飞快地抽出忍具袋中的苦无,调转姿势扭身格挡。

    于是钢铁的刃面相撞,发出铮的声响,在不久前降落的夜色里,以开天辟地的气势迸发出凛冽的寒光。甚至隐约可见其摩擦碰撞时绽放的火花,刺眼的刀光剑影霎时间将夜晚撕扯开一道创口。

    短刃相接只眨眼功夫。皆川双手抵住苦无的手柄,因为刃口传导来的强烈震感而发麻,隐隐作痛。这个姿势对于皆川来说相当不妙,只是招架对方的攻击,就顷刻间让他落入下风。袭击者已然占据高位,借着冲刺的惯性,施加于打刀之上的力量就生生逼得他向后蹭出去一臂上下的距离,此时才堪堪胶着。皆川明白自己需要迅速脱离这种危险的被动状态。

    想法出现的同时,他的上身已经如同弹簧一样蓄力弹起,将胶着于自己面门之上的打刀后推几寸。半路杀出的袭击者显然也想到同一件事,收腹屈腿,趁着他一时无法防备的功夫,快而狠的两记膝撞先后落在他的下颚和锁骨上窝,整个人则顺着他挥苦无的动作和反作用力飞出去。

    与此同时,皆川也在看清袭击者面目之前因为落在要害处的击打而眼前发黑,失去重心撞在树上,随之零星的叶片扑簌簌落了一地。然而后者并未制造出同等的噪音。相反,那人相当轻巧地在空中翻转躯干,无声地落在清水身边。但那股被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并未完全被耗尽,眼见那人要从自己身边错开之时,那人忽然灵巧地抓住清水的衣领,借着皆川施加的力道,将少年向后拽起。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儿,竟然直接将他扔出了可能被现下动静波及的范围。

    当然落地的时候,清水还是被摔得七荤八素。这一切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加之天光熹微,清水没能看清来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只隐约捕捉到不远处,那人飞快地向后跃起,猫一样横踩上某棵树木,弹簧似的笔直地窜了出去。彼时皆川已经重新立起身来,他约摸是终于被接二连三的搅扰弄得不胜其烦,决心从当下起就快速结束这场争斗。

    虽然挂念同伴的下落,但井上依然清醒地知道此时阻止皆川的行为才是首要任务。就在皆川的手印即将结成的同时,三枚苦无伴随手里剑向他飞去。男人手上动作不变,轻盈地闪身避开,同一时间井上也紧握苦无,正面逼近了皆川。

    皆川眼睛也不眨,做出了一个像是祈祷的动作。就在他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下捻,行将接触到拇指指腹时——

    他的动作还是被打断了。悄无声息绕到他身后的人劈手斩向他后腰,被前后夹击的皆川只得腾出手去,下意识以阻止那带着削铁如泥气势的刀刃继续向他的身体接近。现身在他身后的人重心压得颇低,一只胳膊肘稳稳抵在他的腰窝,正巧钳制住他向后避让的动作。其时,井上的苦无也擦着他的脸侧划开一道见血的口子。皆川退让不得,转而向上甩掌猛击井上的面门。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另一只手架住的不过是一把空刀鞘,在他背后,原先合在刀鞘里的打刀出现在袭击者另一只手中,猝然刺向他的胫骨。在这时刻,皆川也快速收拳,扭转身体,向后摆肘。

    刀刃和肘击同时触及对方,这关头清水与井上也终于认出藏身于黑暗中第四个人的身份。

    那赫然是此时原本应当留守旅馆的一点红。

    分量颇足的肘击落在她肩颈处,笼岛虽然及时放开握在右手的刀鞘,缓和要害受力的强度,但是仍然无法全然避开。她默不作声,在因皆川的缘故向下跪倒之前,后挥的刀刃也斩断了男人的肌腱。

    笼岛护住头部,在地上几个翻滚卸掉力,避开皆川的苦无,随后用替身术将自己同远处井上背后的断木掉了个个儿。

    “小泉?!”井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一点红——几个小时前,他们还爆发过一场争吵。虽然硬要说起来,更像是井上单方面的宣泄。他突然有些别扭,羞愧、惊讶、喜悦、援军已至的安心还有对笼岛身体状态的关心都纠结成一团乱麻,“你是怎么……?”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笼岛知道同期有一大堆未解决的问题尚待一股脑扔出来,数量大抵是会令她整个人都淹没进去。但现在不是悠闲聊天的时候。她遂别过脸去,语气淡淡,陈述说:“等会儿再说。”

    这反应落在井上眼里倏忽有几分赌气意味,可惜当事人对此一无所知。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少年突然搔搔脸颊,一个与当下情境极不相称的灿烂笑容浮现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他嘟囔着,字句却无比清晰:“虽然现在说有些奇怪,但是你能及时出现真是帮大忙了,小泉。”

    又是一记直球。

    皆川不啻跛了条腿,还背负着早先时候大大小小的伤势,行动自然不如那时矫健。倘若抓住这破绽发起总攻,也许今日一战便要以第九班的胜利作结。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蹦进井上的脑海。长时间的争斗终于要落下尾声,他不自觉松了口气,士气高涨。正动着这种想法,井上也不再为被他靠在树下男孩儿的安危而惴惴不安。于是当他看到一点红乜向引发这场狼狈争斗的罪魁祸首时,他相当自然地拜托道:“那么这孩子和宗嗣就暂时拜托你照顾一下啦。”

    “小泉的身体应该还没有完全恢复吧,所以接下来就交给我……”少年神色一厉,眼神炯炯锁定住远处的男人。凭借着出类拔萃的体力,他的速度依然不减。而在这时,皆川却全不避让,鹰隼一样的眼睛在井上迫近时,浮现出一种怪异的胸有成竹来。他的手再一次在胸前掐作鸟头状。

    在鸟嘴即将闭合的前夕,一道身影刷地越过井上。在他惊愕的瞬间,对方的刀柄已经气势汹汹地击中他的腹部。笼岛在痛击友军后,顺势将人向后扔了出去,随后她在空中扭转身体,脚掌后滑半步稳住前冲的势头。姑娘一早料到井上必然有反抗的念头,于是眨眼间将方才用以痛击友军的打刀一并投掷出去。

    皆川的手印恰巧结成。井上满腹疑惑无处问询,大脑短暂地罢工后,眼睁睁瞧见一点红单薄的身影像被流弹击中一样晃了晃,竟斜着身子脸朝下倒了下去。井上只觉得自己后背似乎撞到什么东西——他后知后觉想起这方向似乎是那男孩儿栖身的位置——他们挤挨着向后飞了一段距离,随即那把被笼岛掷出的打刀就贴着他腋下,擦着悲惨地成为他的垫背的小朋友的后衣领,洞穿他们的衣物牢牢地钉在后方的树脊上。

    而他现在顾及不了这些。

    “小泉——!”

    “泉!”

    仿佛呼唤同伴的名字就会让她痊愈如初似的,井上和清水同时为这一幕呼喊出声。井上下意识地向前挣动,却被刀锷顶住手臂拦回原地。

    皆川拖着一条行动不便的腿,一瘸一拐走向笼岛。后者因为劈头盖脸骤降的痛苦僵直了身体,半边脸埋在泥地里动弹不得。她的呼吸听起来像一只被雨淋湿翅膀的蝴蝶,吹得脸庞边的杂草簌簌抖动犹如受惊。笼岛的手臂屈折在身侧,像是想把自己的脸从草丛和土腥中解救出来,又像是狼狈不堪地快要原地遁逃。

    在井上越发剧烈的挣扎动作下,男人终于将他和那姑娘的距离缩短至零。他低下头,没受伤的左腿踩上落入他陷阱的可怜猎物的后脑,带着恶意用鞋底将她的脸更加碾压入潮湿的泥土中。可供呼吸的空间被再次压榨,笼岛有些呼吸困难。“真可怜,”皆川眯起眼睛感慨了一句,抬头环顾四周,假惺惺地,一改此前沉默寡言的模样,听起来漫不经心地问询道,“怎么?这是打算放弃你们自己的同伴了吗?她刚才可是很努力地想要救你们。”

    与之相应的,随着他的动作,井上挣扎的幅度更大了。他声嘶力竭地试图用语言阻止对方的行为,恨不得从男人身上撕下一块肉。刀身终于从树干上拔出一截,少年素来清澈的绿眼睛已经因为情绪激动而充血发红,好像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

    不知什么时候,清水身上的疼痛和麻痹如潮水一样退却了。然而他没来得及朝同伴跑出几步,就被笼岛的声音制止了。那是他们此前从未在一点红那里听到过的巨大声响。

    她的声音依然不乏沉静,但是音量却前所未有的嘹亮,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其中似乎有什么奇妙的力量,在刹那间便同时将两个人都震在原地。

    她说:“别过来,不许过来,你们两个笨蛋!”

    那双有如生在冷血动物头顶一样的细长眼睛,那时饶有兴味地停下了寻找猎物的行径,视线冷嗖嗖地落在发出如此警告的姑娘身上。独属于夜晚的荒芜穹顶上,簇着一团团青烟似的云,不知是被风从什么地方卷来此处,一团压着一团,拥挤成一层又一层悒郁的深色。碾在笼岛脑袋上的忍鞋被挪开了。

    皆川蹲下身,宽大的指节探入姑娘乌黑的发丝间,状似温柔地摩挲了一会儿,然后男人慢悠悠地收紧力道,揪住了笼岛的发根,扯着她的头发向后拽起。嘶声在她耳边耳语,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皆川半是赞叹半是嘲讽地感慨道:“你倒是挺有骨气,是已经做好准备为同伴牺牲了吗?”而后他话锋一转,阴沉而恶意地评价道,“该说你善良还是天真好呢?反正处理掉你再解决他们也是一样的。”

    头皮瞬间绽开密密麻麻的刺痛,笼岛却眉头也不曾动一下。皆川始终未能从那张尚还稚嫩的脸上窥见半分恐惧或痛苦的神色,这种出乎预料的现实反而突兀地让一味细若游丝的畏缩与戒备爬进他的脑海,恍惚间什么尖锐的东西电流似地触及他的杏仁核,在大脑皮层引发出一阵细微的颤栗。

    那种不寒而栗的冲动一闪而逝,好似雷雨天煞白的闪电。

    正是这一丝潜藏的畏缩援助了第九班,因为由它而生的犹疑和猜忌,才让笼岛三人得以幸免于难。

    一缕冰凉而纤薄的月光从云层间倾泻下来,透过林间叶片的缝隙洋洋洒洒照亮了笼岛的脸。她素来神色淡如白水的眉目间,水落石出似的漏出一种近乎神秘的笑意。沾连着的某种情绪令皆川在一时间出现正在照镜子的错觉。在她压下的指尖相互触及时,皆川触电一样松开手,急匆匆后跃几步。

    为什么那个姑娘能够在他的领域行动自如?为什么她看上去全无痛苦?难道他的术式无法奈何区区一个年轻人?难道她也拥有生得领域?无数疑问接二连三地砸在他的脑袋上,原本如同微小火星的警戒瞬间蔓延成一场冲天的火海。

    “领域展开——万象潜生。”

    那时候,原本被他钳制住的姑娘用一种轻得像是叹息,但是却相当笃定的语调呢喃道。

    他退得太过急切,以至于坠入笼岛与清水为他编织的陷阱里——在笼岛制止他们前进的同时,清水敏锐地发现了一点红在男人视野盲区递给他的暗语。

    清水忍具包里仅剩的锐器,几乎全部命中靶心。

    二十三。

    皆川此时还未意识到自己被人设计,术式失控的恐惧让他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而这毫无疑问正中笼岛下怀。她仗着仅剩的体力,利落地翻身爬起,竟比皆川退避的速度更快地逼上前。在清水扔出的忍具掩护下,苦无直刺往男人的左胸。从迟缓反应中回过神来的皆川堪堪用手招架住,刃身遂贯穿了他的整个掌心。

    在月轮再次被云层遮蔽之前,皆川终于看清那双眼睛里并无什么神秘的笑意——或许那不过是他在极端的猜疑和动摇间产生的幻觉——此刻正清晰地映照出他不可置信的扭曲表情,握着贯穿他手掌凶器的罪魁祸首嘴角稍微上翘,风轻云淡地戳破了现实。

    “骗你的。”

    是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知后觉席卷而来的怒火让皆川几乎歇斯底里,但是与此同时,那个巨大的疑问仍悬挂在他的头顶,并未得到解决——为什么这个姑娘表现得如此坦然自若,就像并未受到他术式的痛苦压迫。即使她没有破除他的生得领域,光是这一点也叫人心惊。

    “晴树!把刀扔给泉!”清水在距离皆川二人二十三米之外的地方急刹,转身朝井上叫道。突然的局势反转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不只是皆川,还有没有接收到笼岛暗号的晴树。他才将那把打刀从树上拔下来,在清水的催促下立刻将它投向缠斗中的二人。

    是时,笼岛的两只手都重新被皆川钳制,眼见就要落入下风。她在皆川避开破空而来的刀刃时,狠狠将尚未来得及被皆川从伤口拔下的苦无踩得更深,木质手柄都险些没入染血的创口。在皆川吃痛瑟缩的瞬间,笼岛腰身后折,抬起脸用牙齿咬住打刀的刀柄。她顾不得唇齿间因为冲击而愈发浓郁的铁锈味儿,反手握住男人钳制自己的手腕,施力拉近距离时弓身颔首,利用向一边甩头的动作,刃先凶猛地挥向皆川的面门。

    迫不得已,皆川狼狈地向后闪避。千钧一发间,锋利的刀刃还是从他的眉骨下方滑至颧骨,在眼球外包裹着的薄薄一层皮脂上留下不浅的血痕。同一时刻,他没被牵制的左腿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弹起,一记几乎灌注了皆川全部力气的踢击不打折扣地撞在笼岛柔软的腹部。笼岛霎时间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自遥远地方吹拂而来的风里掺着细微的土腥味儿,那是潮湿的雨夜将至的讯息。小樱姗姗来迟地出现在女汤的门帘后,脸上还泛着长时间泡在温泉里的红意,看上去颇为满足,一副灵魂得到升华的模样。佐助和鸣人一左一右立在卡卡西前面,一个冷着脸双手抱臂,一个笑嘻嘻枕着胳膊。银头发的上忍一手插兜,一手捧着他惯不离手的橙色小说,懒洋洋掀起眼皮,没精打采地说:“喔,终于出来啦。”

    少女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双手合十:“不好意思,稍微磨蹭得久了点儿。”说着话,两颊又浮起羞赧的浅色。第七班的另外两位男生此前还一副刚吵完架的样子,左右不肯往彼此身上瞟一眼,气哼哼地别着脑袋,朝相反的方向张望。见班中犹如稀有动物的漂亮女孩儿现身,刹那间弱了方才臭脸的架势,偃旗息鼓。鸣人嬉皮笑脸地,眼睛笑成一条缝,发出在夜晚有些聒噪的声音,听来却像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眨眼间在微冷的风中复苏。自小就将酷哥人设吸/烟刻肺的小少爷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却未对此置评。

    卡卡西阖上书页,面罩下的唇角柔软地上翘,他略微歪过脑袋,没被歪戴护额遮住的眼睛变成了纵容的月牙:“没关系,我们也没有等多久。何况来这里本身就是为了让你们放松,就算再晚一点儿出来也没关系喔。”

    在第七班鸡飞狗跳的打打闹闹中,卡卡西习以为常地抬起头,看向云层渐深的灰白色天空。浓绿的叶片在树冠上扑簌簌抖动,风略过上空时便发出柔和的沙沙声。苍白的月轮已经被风吹拂出大半截身子,像是伏在沙中的马蹄铁。

    入夜的骤雨初露端倪,从云层之上翻滚出充沛的水汽,落入急行的风里,先行把将落未落的潮湿浸润焦黑的土地。卡卡西从这些征兆中判断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遂有些无奈地垂下眉眼,暗自思忖。

    今晚恐怕是无法赶回木叶的。也罢,就当短暂地给这几个孩子包括操劳一路的自己放个短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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