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岿然不动,脸上反倒漾起一丝笑意:“宁卿,寡人绝无戏言。”

    他把目光落在自己被剑抵住的地方,再看向宁皓:“否则,为何此刻却不见一个侍卫?”

    顾知棠注意到宁皓的眸光在屋子里扫视一圈,她趁机起身,举臂奋力把宁皓推开。

    然后挡在两人中间。

    “宁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听话,让开。”

    虽然心中燃烧着仇恨之火,宁皓对顾知棠还是保留着一丝温柔。

    “不!我决不能看着你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宁皓冷笑:“杀了他,我九死无悔。”

    顾知棠咬牙,心中的真相纷纷扰扰,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皇帝是他的父亲,到现在为止,也只是她的猜测而已。无凭无据,宁皓如何相信?

    正在这时,皇帝轻叹一声,接着用带着歉意的嗓音说道:“寡人有罪,寡人确实欠你娘一条命。”

    “如果寡人知道她宁愿去死,也不肯留在宫中,那么寡人早该将她送走。”

    又是一声长叹。接着,皇帝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孩儿,没想到寡人有生之年还能跟你相认。你跟你娘好生相像,看到你,寡人就像看到你娘一样,一想起你娘,寡人心中就如千刀万剐。”

    皇帝的声音带着凄苦,微微颤抖。顾知棠不禁感慨,这样位高权重的一个人也能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而宁皓却丝毫没有动容。

    他冷笑一声,“死到临头,还来这种苦肉计,你以为说些花言巧语我就会放过你吗?”

    “寡人害你一生不得母爱,寡人该死。”

    宁皓咬牙,眼中寒光更甚。

    “寡人害你一生未曾得过父亲庇佑,寡人罪该万死。”

    “住口!我何时没得父亲庇佑?”

    “孩子,你可知,你父亲名讳?”

    “与你何干?”

    “报应啊,这都是报应。二十八年了,你可知为父寻了你二十八年?”

    “住口!你这样的禽兽,如何做得我的父亲!休要胡言!”

    顾知棠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一个如泣如诉,一个冷如冰山。而她心中承受的,是双重的痛苦。

    她眸中噙着泪,用尽可能轻柔的嗓音对着宁皓说道:

    “宁皓,他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宁皓冰冷的眸光仅仅落在她脸上一瞬,随即又越过她头顶朝她身后看去。

    “那晚你和宁羽醉酒。宁羽把我当成你娘,我亲耳听到,他说你不是他的孩子。”

    “休要胡言!”

    宁皓厉声喊道。他喊了二十八年的父亲,那个告诉他杀母仇人就是狗皇帝的父亲,怎么可能不是他的父亲!

    狗皇帝杀了他生母,就凭这一点,他就不配做他父亲!

    此刻他已经被仇恨吞噬,无暇顾及真相了。

    皇帝已经从座位后面走到顾知棠身后,伸手将她从宁皓刀下拉到一旁。

    他眸中带着感激看了顾知棠一眼,随即挺身,立在宁皓刀下。

    “你鼻尖的痣,跟你娘一模一样。”

    从他温柔的眸光中,不难想象他脑中浮现的,一定是宁皓生母的面孔。

    他继续说:“你右脚食指上,有一枚朱砂痣。”

    他娓娓道来,从容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在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孩子。

    宁皓拿着剑的手略微一顿。

    皇帝抬起右脚,眨眼将他的鞋履拔下,亮出洁白的脚掌。

    他左手抬着右脚脚腕,半蹲在地上,右手指着右脚食指上鲜红的痣,弯着含泪的眼眸,激动地样子,顾知棠都不禁动容。

    “看,这痣,是不是跟你的一模一样?”

    宁皓的剑往下掉了几分。

    皇帝松开抱着脚腕的手,没有重新把鞋履穿上,而是直接站好,含泪看着宁皓,颤声道:“孩儿,苍天有眼,我总算寻到你了!”

    宁皓眼神闪烁,攥着剑柄的手指猛然用力,剑尖再次抵上皇帝胸膛。

    可能是有些激动,他用力略大,这一次剑已经刺破皇帝的外袍。

    “为何杀我母亲!”

    纵使他是他爹,他也没有权力剥夺他本该享有的母爱!

    皇帝看着刺入胸膛的剑,朝着宁皓迈了一步。鲜血霎时染红了剑尖,在衣服破开的地方晕染出一朵鲜红的花。

    “是我害死了她,我罪该万死。”

    他眸子里充满了愧疚之色。

    宁皓看着皇帝胸前鲜红的颜色范围越来越大,听着鲜血沿着剑锋滑落,滴答滴答砸到地面。

    他咬牙,颤抖的手握紧剑柄,拔剑后退两步。

    他别过脸,冷峻的眸光扫过剑上的血迹,心中一片杂乱。

    二十八年来,他一直为了报仇而活。而今日,仇人的血就在剑上,受伤的却是他的信仰。

    拔剑的瞬间,皇帝眉心一蹙,身体随之一颤,踉跄两步,按着伤口强撑着站好。

    随即,他放开手,任由鲜血流淌。

    “你母亲是当年鹂妃的陪嫁丫鬟,鹂妃为了争宠,设计我醉酒,强了你生母,这才有了你。事后我对她百般呵护,而她却对我冷若冰霜,视我不见。”

    “这里,便是你母亲当年住的院子。她生下你不久,就服毒而亡。是寡人污了她的清白,害她丧事了性命。”

    “得到你娘死的消息后,寡人即刻来这院中查看,却怎么也没寻到你的身影。寡人无福看着你长大,更没有福气赐你姓名。”

    皇帝面色愁苦,讲述着这段往事,越说声音越小,嗓音越发颤抖。

    说到最后,嗓音近乎沙哑。

    宁皓紧握拳头,咬牙听完这一切。

    回到惊寒堂,宁皓将自己所在屋内,不见任何人。

    包括顾知棠。

    顾知棠在房中踟蹰,茶饭不思。她突然思虑明白这其中关节。当今皇姓为李,而化学老师也姓李。

    她再一次确认了,她跟宁皓之间特别的缘分。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不管他是宁皓也好,皇子也好,她对他的感情不会因为这些而产生一丝改变。

    她尝试回想当年的往事。

    宁皓的生母死后,应该就是宁羽将宁皓掳走,将他抚养成人,让宁皓认他做父亲。

    然后让他们父子残杀,以泄他被夺所爱之恨。

    虽然他的做法丧失了人伦,但是顾知棠明白,宁羽对宁皓的娘一定用情至深。

    她看着对面屋子上紧闭的门窗,内心酸楚。

    她忘记了时间。不再去理会什么是早晨,什么是中午,什么是晚上。

    肉肉端着饭菜进来,看到桌边一脸愁容的顾知棠,不禁眉心蹙起。

    “小姐,这早饭你怎么一口都没动啊?”

    她轻叹一口气,已经来到桌边,将剩饭收拾好,又把中午的饭菜摆好。

    顾知棠却像听不到她的话一样,看不到她一样。

    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改变,身体的动作也是如此。默然的样子,就像一尊石像。

    肉肉只好再叹口气,默默走出门去。

    午后,顾知棠命肉肉备好马车。

    肉肉以为她要出去散心,满心欢喜地陪她来到门口。

    然而在车子在一处森然的陌生院落前停住的时候,肉肉脸上的明媚笼上一层疑云。

    漆黑的院门上方,大书“宁宅”二字。

    顾知棠下车,面色肃然地吩咐肉肉:“你在这等我。”

    肉肉蹙眉,但终究拗不过顾知棠的决心,满脸忧色地看着她走进门。

    说明身份和来意,门房便径直把顾知棠带到宁羽面前。

    宁羽正伏在后堂的案几上,手里拿着一只陶罐,摇晃着身子,目光涣散。

    顾知棠走的越近,酒味越浓。她不禁皱了皱鼻子,蹙起眉头。

    在宁羽身旁坐下,她看着这个可怜的老头,心里突然一阵酸涩。

    宁羽察觉到她的到来,目光停在她脸上,里面闪着几分柔情。

    “莺儿,你来了?”

    顾知棠抽下嘴角,“我不是莺儿。”

    “你生气了?你是在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吗?”

    他举起酒瓶,猛灌一阵,然后翻着迷醉的白眼,继续说道:

    “莺儿,我与你青梅竹马那么多年,难道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那日是我不该去跟别人猜谜,否则,就算我死在狗皇帝面前,也不会让他糟蹋了你!”

    想起曾经往事,就算是醉酒,宁羽的脸上依旧漾着滔天的恨意。

    对于老一辈的往事,到现在为止,顾知棠算是理得差不多了。

    她夺过宁羽的酒瓶,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的莺儿。”

    宁羽用力撑开迷醉的眼皮,似乎要将蒙在眼前的薄纱拨开。

    “你你是”

    “顾知棠。”

    “臭丫头!你来干什么?”不知是醉意导致,还是真情生发,他翻个白眼,身子摇晃着说道。

    “你不是宁皓的父亲。”

    宁羽胸腔一震,发出一声冷哼,“你果然聪明啊。”

    “你失去了爱人,难道一定要让宁皓失去亲生父亲,你才会觉得快活吗?”

    “没错!”

    这是顾知棠预料中的答案。他把情敌的孩子养这么大,能忍着这样的痛苦,不是为了让看他亲手杀死生父,还能为了什么?

    却听宁羽声音凄然继续说道:“那孩子虽然是狗皇帝的种,可他也是我最爱的莺儿的孩子啊。我对他,哎,真是又恨,又爱,又爱,又恨。你说,他要是我和莺儿的孩子,那该多好?”

    “三十年还不能让你放下仇恨吗?”

    宁羽眸光骤然变得阴鸷:“不能。我不能让狗皇帝白白毁了莺儿。哪怕搭上这条老命,我也要替莺儿报仇。”

    “你真的一定要让皇帝,让宁皓的生父去死,才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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