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接到山姆电话的时候,正在按照这段时间已经习惯的生活步调,在商店挑游戏。
他用肩膀与侧脸夹着手机,指尖从一排排游戏盒子上掠过,再扒开抽一张出来看看,注意力非常不集中:“嗯。”
山姆:“……”
他顿了顿:“尤利西斯,你确定……吗?”
尤利西斯抽出一个盒子:“不好意思,我刚刚可能走神了。你说什么?”
山姆清清嗓子:“这是回访电话。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应该出来聊聊,或许可以谈谈对现在生活的感触。顺便再来签份补充材料。”
这句话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尤利西斯拿着他的新游戏去柜台结账,一边走一边问:“好的谢谢。我们刚刚说的不是这个?”
话筒那头的山姆沉默了一下。
他咳嗽一声:“我刚刚说,如果还没适应现在的悠闲生活,可以试试出来锻炼,晨跑夜跑都不错,再不行还可以试试环美马拉松。”
他及时地在这里停住话,任由尤利西斯自己脑补。
尤利西斯:“……”
所以我刚刚是答应绕着美国跑一圈。
……我没说过。
山姆好容易忍住没笑得太夸张。
他低咳一声:“明天上午十点见?”
尤利西斯应下:“明天见。”
约是约好了,不过沉迷游戏的尤利西斯根本没记住。
游戏太好玩,他通宵都没通关,只在凌晨五点才勉强闭上眼睛,闹钟还定在八点半。
被闹醒之后,尤利西斯愣是在床上发呆了半个小时,最后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手忙脚乱冲出家门,只来得及架上墨镜。
他以这幅形象出现在山姆面前的时候,山姆差点没敢认。
山姆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他五六秒,这才确定。他当即表示了不安:
“你的状况可一点都不好啊,哥们!”
尤利西斯抬手压压乱翘的头发,摆出礼貌的微笑:“谢谢关心,我挺好的。”
山姆不信:“挺好能把自己照顾成这样?嘿兄弟,你多久没睡了?”
对自己承诺能尽量不说谎的尤利西斯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
“今天睡了。”
“睡了多久?”
“嗯……三个半小时吧。”
山姆:“……”
他手掌重重地落在尤利西斯肩膀,眼神透着些理解与安抚,又有些复杂的意味深长:
“我懂。”
尤利西斯张张嘴,有点难以启齿:“其、其实就是游戏很好玩……”
山姆眼中的情绪更复杂了:
“我懂,兄弟,我真的懂你,不用这样。”
尤利西斯:“……”
你真的懂吗?
你根本不懂吧!
可他向来都难以拒绝别人的关心与善意。
黑发青年抿抿唇,最后嘴角微微拉扯,挂上一丝浅浅的无奈。
然后……他就在午餐结束后被推到了这里。
交流室。
有些空旷的房间里摆着些椅子,这个时候零零散散一坐了十二个人,状态看起来都不是很好。
他走进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在分担彼此的故事与痛苦了。
“……我还在做噩梦,源源不断的噩梦。时钟的声音让我以为是定时炸弹,我甚至在被惊醒的时候用枪指向了我的妻子……上帝啊。”
“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在我入伍的这段时间里,父母意外去世,房子被银行收回去……我的未婚夫甚至没有告诉我他已经结婚了。”
“我无法入睡……我做不到。每一次闭上眼睛,我会想起我的兄弟。我们一起走的,然后,只有我一个人回家。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乔米才是更好的那个,他才值得活下来……”
尤利西斯没有能倾诉给他们的故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但他还是认真地做个倾听者,配合地说上几句鼓励的话,直到其他十一个人断断续续离开了交流室,剩下他和另一个始终保持沉默的男人。
他的情况比尤利西斯还要糟糕。
男人鬓发灰白,头发长且乱,络腮胡子也是乱糟糟的,好像根本没有打理过自己,身上衣服同样乱,看上去甚至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颓然地佝偻在椅子上,抓着玻璃瓶子,用廉价的酒精自我麻痹。交流会的全程他一言不发,只知道喝酒,交流会结束他也没有走,倚在靠背垂着头,好像睡着了。
尤利西斯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没有得到任何或抱怨或愤怒或躲避的反馈,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好像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们坐在座位区域的两端,隔着最遥远的空隙,捕捉不到对方呼吸的声音。
尤利西斯静坐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房间里的光线昏暗得会让视野模糊。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总是无法自控地回忆起那些过往,然后就是攀附上心头的负罪感。他觉得自己明明获得了渴望的自由,却始终被混蛋系统留下的阴影笼罩,找不到出路。
人类有时候真的很可笑。
明明是独立个体,偏偏有些时候又十分追求所谓的社会性与认同,需要倾诉。
他酝酿得够久了。
尤利西斯低声开口:
“……我有罪。”
他又沉默一阵,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一开始,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你也会这样说服自己。
“有想要达成的目标,所以愿意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一切代价。可事实却是……随着付出的‘代价’越来越高昂,你只会越来越迷茫。你会迷失在质疑里,会陷入自我怀疑,会问自己‘代价’到底值不值得,甚至几乎要忘记定下的目标,变成自己都会陌生的模样……明明你知道,你已经达成了最初目标。
“最后,回头可以发现,你确实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可某些重要的东西,已经作为‘代价’付出去了。所以……什么都没有了。”
尤利西斯微微侧脸,对上了那双睁开,却有些过于浑浊空荡的灰绿色眼瞳。
“……谢谢你的倾听,先生。”他说,“你觉得呢?”
他没想到会得到回答。
男人又垂下了头,嗓音低哑,有些飘忽。
“或许,”那个人说,“你知道,只有一个人会在意这些答案——是你。”
尤利西斯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交流室在中心最外侧,出于某种隐晦的好意,不会上锁。尤利西斯推开门,一片昏暗的房间里依旧坐着那个人。
“你果然还在。”
尤利西斯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墨镜下的眼眸漾开一丝笑意:
“我想你错过了正餐时间,或许我可以请你吃个夜宵?”
男人默默抬头。
他半张脸都被胡子和乱发盖着,看不清表情。他也没说话,只是扶着椅子站起来,抓着空空的酒瓶,迈向尤利西斯。
他身上染着酒气,擦过尤利西斯肩侧,通过为他打开的门。
他们坐在交流室外的台阶上,在夏日的夜风中沉默地吃着简单的速食晚餐。
汉堡凉了,里面的肉饼还带着点不那么美妙的腥味儿,不过就着酸涩的啤酒吞到肚子,依旧能带来一些热量。
他们两个彼此都没有再说过话,似乎除了细微的咀嚼声,就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夜风很凉,星子很亮。
尤利西斯摘了墨镜。他微微后仰,手臂撑在背后,眯着眼仰望星空,看到鼻梁泛起酸,眼角染上了湿意。
他把最后一罐啤酒丢到了身边男人的怀里。
“我觉得我可能有点喝多了。”尤利西斯喃喃。
男人沉默地看了一眼尤利西斯手边还剩一半的啤酒,单手拉开易拉罐,一口气喝了半罐。
尤利西斯侧头看向陪他坐了好久的陌生人,突然咧嘴笑了。
“尤利西斯。”他报出自己的名字,“你呢?”
男人抬脸看了他一眼,灰绿色的眼瞳掠过尤利西斯那双异色的。他顿了顿,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干,嗓音低沉:
“……约翰。”
尤利西斯低声念了两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说的对,约翰,执着答案的其实只有我自己。如果还有下次见面,大概就轮到我做你的倾听者。或许我也能找到……我的答案了。”
他大概真喝多了。
黑发青年脸颊发烫,平日里总是显得过于苍白的脸颊已经染上了艳丽的深粉,他眨眨眼,再使劲儿摇摇头,努力想要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惜迈着的步子发虚,走起来摇摇晃晃的。
他看似潇洒地冲背后的新朋友摆摆手,在约翰安静的注视下,渐渐融入黑暗,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尤利西斯走在月色下。
他的体质对酒精有些敏感,喜欢喝但很少喝,喝了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他一边往未知的方向摸索,一边念念有词发出自己都听不懂的细碎声音,一张张笑脸伴随着一声声尤利在脑海掠过,思绪乱得一塌糊涂。
等他终于略微找回理智之后,他发现自己站在湖边,正盯着湖面上倒映的月亮。
青年歪歪头,面无表情,异色的眼瞳非常空茫。
世界很安静,安静得只剩下心脏的跃动与短促的呼吸,安静得忘却一切令人困恼的过去,只剩下令人安心的空白。
终于,他绞尽脑汁,从模糊的记忆里扒拉出来一段似乎有用的信息。
尤利西斯自言自语:
“我好像是要……跑跑步?对……对,绕着——跑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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