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公子, 你可还好?”
趁着无人来到徐明瑾房中的女人手中还提着食盒,她取出食盒中热乎乎的点心,望向徐明瑾的眼神里透出不加掩饰的关切。
“我见公子今日没怎么用饭, 净喝了些汤药, 便借驿站厨房做了点心,公子不妨垫垫胃罢。”
涌动的光线中, 女人抬眼看向徐明瑾,露出一张熟悉的秀美面容, 正是兰心。
在县衙里维护徐明瑾未果, 事后兰心便反省了自己的冲动, 因此这一路以来, 她从未主动打听过徐明瑾的事,也不曾主动找他说话, 和这人保持着陌生人的关系。
但兰心并非没有眼睛和耳朵。
她不知苏赢经常去找徐明瑾做什么,但车队之中,众人说起这位曾经的世子时, 口风越来越差, 她却是听得到的。
“一个假货还摆那么高的架子!”“若非担心他身体不适成天闷在车上,世子岂会日日去陪他?”“我看他倒不大乐意的样子,想必是对世子有些怨气吧。”“遇上世子这样豁达的人, 已是他的运气了。”
——婢女侍从们私下议论时, 常常这样说。
兰心每每想替他分辨一二,又担心自己的行为招来怀疑,只能闷不吭声地听着。
她倒是想同苏赢说一说,希望他对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下人约束一二,也想不着痕迹地在苏赢耳边说说徐明瑾的好话,帮助徐明瑾继续在国公府中立足。
——换作是从前的李郎, 兰心姑姑这个长辈说的话,他多多少少都能听进去的。
苏赢就不同了。
每当她凑到苏赢近前时,这人要么就是关心她有没有好好照料猪,要么就是问她十六年前两人诞生的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断向兰心追问一些细节中的细节,似乎很想知道两人抱错的原因,本就心虚的兰心哪里还敢往他身边凑?
更何况,她才想潜移默化在苏赢面前替徐明瑾刷好感,就试过一回,便发现队伍里的侍女侍从们有意无意将她阻隔开来,她甚至意外发现,徐明瑜看她的眼神不对。
这个仅仅只比堂弟大一岁,却经常为国公府办事的年轻人,远比同龄人更加周到敏锐。他或许不清楚兰心在自家堂弟面前说了什么,但只凭小堂弟因为这个女人说“拐子总爱用认亲的名义骗人”就将徐明瑾认做拐子,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对小堂弟的影响了。不曾调查清楚此人是否心怀歹意之前,怎能让她继续对堂弟施加影响?
他们魏国公府的世子,岂能任人摆布?
这样一来,兰心一路上竟是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喂猪之外,就只能听听八卦了。
今次见徐明瑾发烧病倒,安排照顾他的婢女喂完汤药就不知去了哪里躲懒,徐明瑜兄弟二人更是直接出门去了附近林子里打猎,还带走了一批护卫,徒留徐明瑾一人躺在驿站的房间里,对他怠慢至此,暗中关注着他的兰心怎么也忍不住了。
她暗中观察,趁着人不在便溜了进来。
兰心捧着糕点来到徐明瑾面前。
糕点的甜香在鼻间涌动,喝了苦药汁子的徐明瑾忍不住喉头微动。但他却没有去接糕点,反而坐起身来,直直看向突然出来的女人,皱起了眉:“出去!”
他神情中明显透出受到冒犯的不悦,眼神里只有不加掩饰的防备与警惕。
“——谁允许你擅自闯进来的?!”
兰心被他吓得一抖,手中的糕点咕噜噜滚落在地上,她目光里流露出几分错愕。
“我、我是看公子你……”
她小心翼翼开口,但话才说了半截,就被徐明瑾打断,他嘴角扯起一抹笑容,语气变得温和:“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叫兰心对吧?郎唤你一声姑姑,带你一起回京,我姑且认为你算是他的客人好了,便也算是国公府的客人……未经允许擅闯主人的房间,便是做客的礼数吗?”
“不,我怎么敢以国公府的客人自居。”兰心慌忙摇头,她像是很担心被徐明瑾误会似的,紧盯着徐明瑾的眼睛,“明瑾公子有所不知,我曾是你娘的贴身婢女……我说的不是国公夫人,是你的亲娘——”
“够了。”徐明瑾昏沉的大脑嗡嗡作响,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我不想知道这些,不想知道你是谁的婢女。我娘是魏国公夫人,从前是,如今是,将来也是。”
兰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却见徐明瑾因病痛而苍白一片的脸上显出令人心怜的茫然脆弱。想到他过去十多年都是高高在上的国公世子,骤然得知真相难以接受也能理解,何况人还在病中,就被国公府的下人冷遇,过得也不容易……兰心熟练地安抚好自己,用慈爱的眼神看向他:“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替小姐来看看明瑾公子,希望公子好好保重身体,小姐她必然希望你过得好的……”
她话音中透露出的信息越发让徐明瑾觉得不妙。倘若当年之事当真只是意外,这个女人何必如此维护他关心他?难道她真的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甚至在十六年前参与其中扮演了某个角色……?
不,冷静,肯定没有那回事。
一切都是意外。
——这个女人照顾“李郎”这么多年,与“李郎”必然感情深厚,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听从对方指示在演戏。这一定又是“李郎”的阴谋,他想让这个女人故意诬陷自己,诬陷当年的事并非意外,如果自己上当,一定会一脚踏入对方的陷阱!
——对,就是“李郎”的诬陷!根本没有什么特殊内情,十六年前只是一场意外!
像是反复在内心催眠终于说服了自己一般,成功掩耳盗铃的徐明瑾看向面前的人,他款款露出一个温和又无奈的笑容:“……谢谢你的关心,但是,你也看到我现在的处境了,或许你不要和我接触对我更好,倘若你真是为了我好。”
“你不是说,我娘也希望我能过得好吗?”
兰心被他说服了,她内心歉疚不已:“明瑾公子放心,我以后不会让你为难的。”
“对了,我对当年的事很好奇。”徐明瑾又好言好语同她说了几句,还陪着兰心回忆了一番他那死去的便宜亲娘生前的音容笑貌,气氛愈发温馨,他这才好像不经意地问,“知晓我身世的人,除了你,还有谁?当年接生的稳婆……”
兰心擦了擦因为回忆已经逝去的小姐而涌起的眼泪,这才开口:“明瑾公子放心,当年两个孩子交换时,只有我看着。”
像是知道徐明瑾担心什么似的,兰心急忙安抚他:“公子不必担心,如今这事只有我知道,即便国公府,也查不出线索。”
“……原来如此。”
徐明瑾不置可否地一笑。
兰心低头拭泪时,未曾看到床上的人投向自己幽幽的目光。此时,她含着泪的眼角露出微笑:“见得您平安长大,已成翩翩公子,小姐在天之灵,必然欣慰不已。”
这样说着,她伸手掏向袖中:“其实我来是为了将小姐的遗物交给公子……”
徐明瑾好奇道:“是什么?”
他一身病气躺在床上,看上去虚弱又无力,只能招招手,示意兰心近前去。
兰心连忙来到床边:“是小姐留下的一枚玉佩,拿着这枚玉佩,可以去上京武陵巷的书肆,那是小姐留给你的产业……”
“一间小小书肆?我不稀罕。”
徐明瑾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笑她这郑重其事的态度,结果居然只是一间店铺。
“——魏国公府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东西,就足够买上百间书肆了。”
“公子?”兰心因他骤变的态度一愣。
下一秒,青年左手一把扯过她,猛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右手一把抡起床边的花瓶,高高抡起。
花瓶重重敲在了兰心的头上,连带她整个人都被从床上翻下的青年压倒在地上。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惊恐的眼里,映出青年格外冰冷狰狞的脸。
砰!砰砰砰砰!
接连不断的撞击声疯狂响起。
坐在女人身上的青年神情如疯如魔,像是在反复敲击木鱼一般,手中不知疲惫地砸着,鲜血溅上了他的面门、衣襟。
直到身下的人再也没有了一丝呼吸,他才像终于回过神来,怔怔看着地上的人。
“别怪我……”
徐明瑾剧烈喘息着,他低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地上的人说。
“你也希望我过得好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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