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齐, 京兆尹主管京甾一带的民生及治安,连同上京城在内,附近的多个县区都在京兆尹的管辖范围内, 魏国公府一行人所在的驿站,便堪堪归属于京兆尹治理,是以, 命案发生的第一时间, 苏赢便在驿站里随手找了个人,令人通报京兆尹。
京兆尹那边得知命案涉及公府子弟, 不敢耽误,立刻派了人来,一来一回不过半日工夫, 命案发生的房间就被京兆尹的人封锁,兰心的尸体被移交,涉案的徐明瑾更是没时间休息,不得不再次经历问讯。
当天下午,车队就跟着京兆尹派来的官兵一起入了城。两方人马混在一起, 所见之人无不惊诧非常, 纷纷在心中揣测,不知魏国公府上哪位贵人出了大事,竟然连京兆尹都惊动了。
很快, 他们便不必费心揣测了。
因为他们想知道的消息已经如龙卷风一般,以京兆尹衙门为中心,短短一日就刮遍了上京, 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魏国公府悉心培养了十六年的徐明瑾,居然与魏国公夫妇毫无关系。真正的世子反而在乡野人家待了十六年才被找回来,据说连书都不曾读过, 勉强识字而已。
如此一波三折的故事,简直比话本还要荒诞离奇,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仅仅是这则爆炸性的消息就足够轰动上京,被人们津津乐道好多年了。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惊讶的,更令人震撼的是,魏国公府真假世子对簿公堂,那位才找回来的魏国公府世子还未曾认亲,便先一步将冒牌货徐明瑾送进了大牢。
——当然了,大家都知道是徐明瑾反击杀了随同世子一起上京的“姑姑”,这才被京兆尹衙门收监,客观上与世子本人无关。
但有多少人会相信这个明面上的说辞?这个出身奴婢、名不正言不顺的“姑姑”背后,真的没有魏国公世子的授意吗?
阴谋论者难免怀疑,是不是那位世子看不惯徐明瑾顶替他过了这么多年的富贵生活,因此在背后授意兰心找徐明瑾的茬,没想到徐明瑾如此受不得气,竟亲自动手杀人。于是,世子顺水推舟报官,牺牲区区一奴婢,将徐明瑾送入了京兆尹衙门。
于是,收到消息的国公夫妇没能在家中等到儿子,先得知他去了京兆尹衙门——作为已经死去的兰心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亲人”,也就是凶手徐明瑾最大的苦主。
此类杀人案件,京兆尹有相当的处理经验,派出的忤作和刑名高手查验过现场和尸体,又找徐明瑾问过话后,就能大致断定这起案件没有第三人,死者确系徐明瑾亲手所杀,但究其原因却难以断定。毕竟当时房间中只有他们二人,事实究竟是不是如徐明瑾所说的那样死者恼羞成怒行凶而他不得已反击,实在很难查探。但无论如何,徐明瑾杀人之事做不得假。
依齐律,故意杀人者斩,但考虑到徐明瑾所说的被迫反击,二者之间悬殊的身份之差,兰心未经允许鬼鬼祟祟潜入徐明瑾房间是事实,确有对徐明瑾意图不轨的可能……总之,综合种种因素后,这位王大人斟酌作出了裁断:
“依齐律,殴打致他人于死者,仗八十,流放。量此事或有内情,只徒三年。”
王大人话音落下,公堂上的徐明瑾却毫无反应,只是呆呆立着,好似已魂飞天外。
他至今还无法接受自己居然被压到了京兆尹接受审判,心神好似还沉浸在驿站中,苏赢起身将一群京兆尹的捕快放入内室的那一刻。当时,迎着苏赢笑盈盈鼓励的目光,徐明瑾心中只觉荒诞又难以置信。
他心中发出了无声的大吼。
——报官?你怎么会选择报官啊?你可知你自己在这桩案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世人眼中,兰心对我的不敬会被理解为你对我的不满,她对我“主动袭击”会被理解成你对我含恨已久,你怎么敢报官的啊?!
徐明瑾真的不能理解。
——流落在外多年,好不容易被找回,竟丝毫不担心自己给国公府招致污点,在所有人眼中落下心胸狭隘容不得人的坏名声?一个不通文墨的乡下泥腿子,被国公府的泼天富贵砸中,不更应该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以免不被国公府所喜吗?
——还是说,这人根本不曾想到事情闹大对他的不利之处,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这个念头一起,徐明瑾顿时一阵憋屈。
他考虑到了请来的老大夫还没有离开驿站才敢对自己下狠手自残,考虑到了兰心来时鬼鬼祟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目的,考虑到了这个女人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性格足以让他编造的借口变得合理,考虑到了国公府和徐明瑜的反应……在最短的时间里徐明瑾做出了最周全的考虑,却独独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苏赢这般不在意名声、也不受一切潜规则束缚,完全随心所欲的人。
徐明瑾当然不觉得苏赢什么都不在乎,他只觉得这人蠢得无可救药。他能算尽聪明人的心思,却难以预判蠢货的言行!
他心中顿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懊恼——自己一直在拿京城权贵圈子里熟悉了的那套规则对付苏赢,却从未想过,这人出自乡野,根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如此说来,他这段时日的“斗智斗勇”,岂不是显得他如丑角般滑稽可笑?
满心都是如何杀人灭口而不被发现身世真相的他,从未想过,他还没有栽在身世被发现上,就要先因为杀人而判刑了。
杀死兰心会被判刑这个可能,从未在徐明瑾的脑海里出现过。毕竟他来往过的权贵里,行事更残暴更过分的也不是没有,基本都是私了,那些人谁曾因此而受到官府的刑罚?苏赢选择报官后,他好像才终于有了“我有可能会被判刑”这个念头。
徐明瑾只感觉滑稽。
正当他暗自自嘲之际,京兆尹已经铁面无私地宣判了他的刑罚——“徒三年。”
要坐三年的牢?这怎么可以!神情萎蘼的徐明瑾立刻像是被一桶冰水浇上了脑门。
他顾不得想其他,抬头大声打断京兆尹的话:“我不服!依齐律,以贱犯贵者,如其被杀,各勿论;错在他人,思虑未至以致人于死者,以赎论!那贱人以贱犯贵,我不过出手自保,未曾有害命之意,何以要以杀人罪论处?还请大人秉公断案。”
这两条齐律对应两种情况,分别是:以贱犯贵之人被杀,凶手无罪不会判刑;过失杀人且受害者有错在先,则只罚赎金。
这样说着,徐明瑾看了旁边的苏赢一眼,意思十分明显,他怀疑这位京兆尹为了讨好真正的魏国公府世子而故意对他重判。
换做平时,徐明瑾肯定不会说话如此不留余地,当堂顶撞京兆尹,毕竟京兆尹也不是什么小官。
但现在,他都要被抓进去坐牢了,哪还会考虑到顶撞京兆尹的后果。他只知道,但凡京兆尹还在意官声,不想背上污名,即便被顶撞生气,也会认真考虑他的话。
被无端怀疑的京兆尹王大人果然皱起眉头。
“果然是上京出名的才子,倒是精通齐律。”他夸了一句,口吻又变得冷厉,一拍惊堂木,“可此案内情不清不楚,你杀人之举是故意还是无心无人可证。你说死者率先袭击于你,证据何在?我说你杀人后自残以诬陷死者,又有几分可能?”
王大人只是随口一说,却恰好戳到了真相,徐明瑾背后冒出冷汗,脸上还强撑着不服的表情,却已不敢再多说下去了。
王大人没有发现他的心虚,只是平静地继续说:“故意杀人者,轻则流放,重则斩首。我只判你徒三年,已是顾虑内情。考虑种种可能,做出折中处理。”
“至于以贱犯贵?死者多年前已脱离贱籍,放归良籍,你无爵位在身,也无军功官职,俱为平民百姓,何来以贱犯贵?”
说到这里,王大人冷笑连连,像是在嘲讽徐明瑾的不识抬举。莫非此人依旧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魏国公府世子?
他毫不客气的话分明在说——你瞧不起人家是平民,自己不也是个平民?
徐明瑾何曾受过如此辛辣嘲讽贴脸输出?当即面红耳赤,再说不出话来。
他忍不住问:“兰心不是李家的奴婢吗?”
——她亲口承认是自己亲娘的贴身奴婢啊!而且一路上被那泥腿子呼来喝去,做那等养猪的下贱活,虽然嘴上被叫一声“姑姑”,但种种言行不是奴婢是什么?
因为不了解这个时代的律法而任由王大人发挥的苏赢说话了:“当然不是啦。”
他认真反驳,替兰心叫屈:“兰心姑姑放归良籍已有多年,和我娘、哦,现在是你娘,和你娘义结金兰,亲如姐妹。平日里照顾我那都是长辈的关爱,怎么会是奴婢呢?正因如此,我才要报官,不能任由兰心姑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嘛。”
说话间,苏赢的目光定定看向死缠在徐明瑾身上不放,化身背后灵的血衣女鬼。
血衣女鬼此时神情激动:“对,对,这恶贼害得我好惨!徒三年便宜了他!我要日日入他梦中,让他再不得安枕!”
变成血衣之后有多厉害不知道,但这鬼的灵智明显增强不少,说话都利索了许多。
她还不忘向苏赢告状:“三郎你有所不知,当年你们抱错本就不是意外。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都是他娘害的啊!她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不受颠簸之苦,在权贵人家享福,就狠心换了你们!你本该在魏国公府稳稳当当享十六年的福啊!这小子占了你天大的便宜,却视你如仇雠。如今更是怀恨在心,活下去迟早是个祸患!”
血衣女鬼声音尖锐刺耳,她深红色的鬼影像是一团燃烧的血色火焰缠绕在徐明瑾身上,染满血污的头发如同张牙舞爪的触手四处飞舞,她的声音如泣血一般凄厉。
“——杀了他,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这恶贼无情无义,今日能为灭口害了我,他日便会害了你,害了国公府!三郎,绝不可放过他,定要杀了这恶贼啊!”
“好好好,你慢慢杀。”苏赢敷衍至极。
……想杀个仇人都做不到,真是弱鸡。放了半天的嘴炮,颜色没有加深半分,越看越觉得这个世界,做鬼是有极限的啊。
难怪这个世界不曾出现过神鬼灵异之事。看来就算是有鬼,也干涉不了人间吧?
苏赢正想着这个弱鸡的鬼还有什么用处,就被徐明瑾惊喜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爹,娘!”
一对气质雍容的中年夫妇不知何时出现在京兆尹的衙门里,就这么堂而皇之来到了公堂之上,连王大人都不曾出言呵斥。
——原是收到徐明瑜通知的魏国公夫妇。
苏赢好奇看去,与他们目光对视到一起。
两人的眼神不由泛起波澜。
“王大人,可否允我们一些时间?”
魏国公徐潜开口道。
两人的到来让王大人颇为意外,王大人已经知道了徐明瑾和苏赢的身世,大概猜到这两人的目的,因此意外过后便答应下来,反正他已经断完了案子。
“爹,娘!”
差一步就要被押下去的徐明瑾忍不住又喊了一声,他又惊又喜地看向两人:
“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他此时的形象看上去实在凄惨。头上还包裹着布条,因为他的挣扎有几点血迹渗出,脸颊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只是离开了不到一个月,身形却足足瘦了一圈。
好歹是养育多年的孩子,魏国公夫妇见到他如此模样,不由轻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落在徐明瑾心头,让他重重一震。仿佛回到了往日里被父亲看重母亲关爱的日子,徐明瑾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拼命挣脱衙役的控制:
“——我不要坐牢,我是无辜的!”
“——是那贱婢害我!”
“我是你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们知道我的,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人动手。都是那贱婢害我,我是被人害了啊!”
“孩子,你受苦了。”
在徐明瑾如看待救星般的眼神里,国公夫人满脸心疼,眼中泛起了泪花。
她向徐明瑾走去。
徐明瑾苍白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他想说:我不苦,只要娘还愿意认我这个儿子。只要还能继续留在魏国公府。
但徐明瑾刚刚张开嘴,国公夫人已经越过了他,一把抱住了如旁观者一般站在旁边的苏赢,眼眶里的泪花也落了下来。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啊,我的儿!”
“都怪当年为娘糊涂弄丢了你……”
徐明瑾呆呆转头,看着国公夫人抱着失而复得的亲生儿子喜极而泣,他眼中的光芒熄灭,化为浓得化不开的阴沉。
强烈的屈辱与愤怒在他心中横冲直撞。
贱人!贱人!贱人!都是贱人!
无与伦比的恨意在他眼中喷薄而出。
然后,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他的肩头。
徐明瑾惊愕抬头,恨意尚未完全消退的眼睛与魏国公徐潜对视到了一起。
徐潜皱眉,顿时感觉来之前仓促做下的决定是对的:“……看来你是恨上我们了。”
“不……”徐明瑾张嘴就要反驳。
“不必再多说了。”徐潜的大掌宛如铁钳一般按在他肩头,重重开口,“当年你生父于国公府有恩,让我妻儿得以平安,国公府也悉心栽培了你十六年,便算是偿还了当年恩情,从此以后互不亏欠。”
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怅惘。
“……我原想着明珏回来后,你兄弟二人若相处和睦,也可互为臂助,长长久久做一家人。如今看来,世事不可强求。”
培养多年的优秀养子就此放弃未免可惜,如果徐明瑾能和亲生儿子相处得好,看在当年李郎中的救命之恩上,继续养着也无妨。但徐明瑜回府后转述的种种,让魏国公夫妇明白,这样的想法终究是空谈。既然如此,他们就只能舍弃一个了。
原本徐潜心中还有几分不舍,此时见到徐明瑾,他那几分不舍便飞快散去了。
——这个养子似乎连他们都恨上了。
“当年之事本就是错,岂能一错再错?各归其位,对你们两个都好。”
听到魏国公这么说,徐明瑾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睛慢慢瞪大,脸上逐渐露出惊恐的表情:“不——”不要说出来!
“我已将你革出族谱。”但徐潜却不容他拒绝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我徐家人了,好自为之罢。”
说完,魏国公看向京兆尹王大人:“此子终究与我有多年父子之缘,纵然此子怀怨在心,故意杀人污我儿名声,还请王大人看在徐某为大齐苦劳多年的份上,从轻判处。”说着,他补充一句,“我不敢请王大人徇私枉法,己入宫求过了陛下口谕。”
“魏国公为陛下鞠躬尽瘁,功劳朝野皆知。下官向来钦佩已久。区区小事,谈何徇私枉法?”王大人立刻会意,他圆圆的脸上露出笑容,又朝着皇宫的方向拜了拜,“陛下既有圣断,下臣恭听圣意。”
宫中皇帝的口谕很简单,听徐潜说完,他就一句话:“此事乃卿之家事,卿看着办。”
区区一个兰心,皇帝根本懒得在乎她是怎么死的,不如用来施恩于臣下。
是以,最终徐明瑾被判“徒一年”。
——来之前魏国公的打算是免徒刑,“以赎论”。替徐明瑾交一笔庞大罚金,从此两不相欠。但发现徐明瑾居然心怀恨意,察觉到其心性已经正不回来,他就改变了想法,干脆让他在牢里待一年清醒清醒。
刑期减了两年,徐明瑾半点也不开心。
应该说,他感受到了比之前更深的痛苦。
魏国公出手太狠了!
先是除籍,然后是定罪。顷刻之间他就失去了一切,变成了满身脏水的刽子手。
徐明瑾眼睛通红,他几乎要疯了一样扑上去,却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拖了下去。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那个一向在他面前不露声色、有着威严气度的父亲踯躅着来到另一个少年面前,露出罕见的紧张。
被他叫了十多年爹娘的父母小心翼翼围着另一个少年,像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
徐明瑾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他晕了过去。
京兆尹这边重新判刑的同时,就在同一时间,魏国公府安排的后手已经启动,许许多多或真或假的故事传了出去,将上京城的舆论彻底扭转了方向。
现在徐明瑾变成了不甘心世子之位被夺,心怀怨恨,故意杀害兰心污世子名声的小人;魏国公成了不惜求到皇帝面前替养子减轻刑罚的宽厚长者,但考虑到当年李郎中的恩情,必然有道德君子谴责魏国公府冷酷无情;只有苏赢被洗得清清白白,变成了流落在外十六年,一朝被找回,却被徐明瑾一路上各种阴谋陷害,甚至不惜杀人也要拖他下水的倒霉蛋小可怜。
——倘若徐明瑾知道这些就会明白,他之前的想法有多么天真了。
魏国公府固然投鼠忌器,不希望世子被卷入兰心之死的漩涡中,受到人们莫须有的揣测与猜疑。但以魏国公府的能量,兰心死亡的真相根本不重要,只要他们给出一个对世子有利的真相,这个真相就必然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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