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巷离醉香楼不算远, 趋步最多两炷香就来到了巷口,向内再走十余步,一间风格古朴的书肆便幽幽伫立在巷中, 深赤色的牌匾上书有「墨斋」两个大字。
按照此前徐明瑜提供的大略信息, 这间书肆原本传承百年,十多年前好像才换了新东家, 至于东家是谁,徐明瑜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有关注。
而今日醉香楼上,徐明珪随口说起之后要去武陵乡的书肆时, 倒是有一个纨绔子弟愣了愣,然后准确说出了「墨斋」这个店名:“武陵巷只有这一家书肆,你们要去的应该就是墨斋吧?”
徐明珪当时便愣住了, 看向对方的表情有些古怪:“你小子怎么这么清楚武陵巷只有一家书肆, 连名字都印象深刻?”
他这一问,其他人也纷纷朝说话的人看去,眼神里都透露出深深的怀疑:说好的一起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小伙伴呢,书肆是他们这些人该关注的地方吗?你个浓眉大眼的该不会趁大家吃喝玩乐时偷偷用功学习了吧?
……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叛徒jpg
看出了大家怀疑眼神的纨绔子弟连连摆手:“别误会,我也是偶然从陈二嘴里知道的。大家也该听说过, 上回他们几兄弟变卖完了家里的古玩书画, 手头又宽裕起来, 出手也大方了。我去红袖楼给悦悦姑娘捧场时, 碰见那家伙就随口聊了几句, 他喝得醉醺醺的,什么话都往外说……”
“……听他突然说起武陵巷的书肆时,我原以为这是他们家不曾被卖出去的店铺,当时着实吃了一惊。谁不知道这几兄弟早就把该卖的家产都卖了,在赌桌上挥霍一空?”
说到这里, 他讥讽一笑,十分不屑。
“当年那位左都御史陈大人是何等人物,便是我们这些小字辈也听说过。想不到儿孙后辈竟然如此不争气!”
哪怕他们这些纨绔子弟都知道,把家业扔在赌桌上,那就等于扔进了无底洞里。
“左都御史”这个关键词让徐明珪深感熟悉,他喝了两口酒,猛然回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个词——之前自家大哥不是才说过,他从前左督御史陈大人的儿子手上买了一批书画古玩吗?
这一切竟是在这里对上了。
原本对什么书肆不感兴趣的徐明珪顿时来了兴趣,他主动问:“所以那间书肆背后是陈家?”
“根本不是那回事!”见他感兴趣,说话的人忍不住卖了个关子,这才说,“具体内情我也不甚清楚,我听陈二说,那书肆背后的主人颇为神秘,来历好似也不一般。”
“就这?就凭他空口白牙一句话?”
“我看陈二不像说假话,当时他喝的可不少,醉了便骂,话里话外骂白眼狼、没良心,涉及闺中女子,言辞不堪,怨气极深。我一时好奇,便忍不住套了他的话,这才知道他骂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陈九娘!”
这三个字一出,酒桌上都安静了片刻。原本没什么兴趣的纨绔子弟都纷纷来了兴趣。
“你说的是当年冠绝上京的陈九娘?听说她容貌倾城、画艺无双,当年求亲者如过江之鲫,是贵女中第一流的人物,若不是后来陈家出了事,便是皇子都配得……也不知是真是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口。
“——她不是在陈大人去世后便病重不治了吗?这都二十年过去了,陈家几兄弟自己败了家业,竟然怨怪一位早夭的弱女子,好不讲道理!”
“唉,这等美人竟然一病去世,可叹当时我还未出生,一面都不得见,便要抱憾终身了。”
“当今皇后的嫡亲弟弟,书画双绝的俞六郎,不就是对她一片痴心?陈九娘去世后,俞六郎竟然跑出家门,上山当了道士,俞家找了二十年都没找到人……我听人说起时,险些以为是编的话本故事呢。真想知道,那是怎样一位绝色啊。”
“难道是因为俞六郎出家的事,被俞家迁怒,陈二才口出怨言,如此刻薄一位逝者?”
说到美人这等话题,纨绔子弟们简直滔滔不绝。一通揣测后,率先引出话题的人总算揭了谜底:“这下你们可想错了,陈二破口大骂时悄悄同我说,那位陈九娘根本没有死!”
“——他说,他妹妹是同情郎私奔了。”
“什么?”众人顿时大吃一惊。
这人便将他从醉鬼口中套出的话说出来。
当年陈家因何败落,上京无人不知。
二十年前,正是太子与诸王争斗最激烈之时,以正直闻名的左都御史陈大人自然是全力支持正统,站在东宫太子那一边的人。
而夺嫡之争,向来残酷。总有前赴后继者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被牺牲,被舍弃。
这位左都御史便是被牺牲的一枚棋子。
他卷入了一桩贪污大案,所有证据一环扣一环,三分真七分假,偏偏他自身确实并非完全清白,哪怕他相较大多数官员已算清廉——官场之上,谁能不沾半点污浊?那恐怕早混不下去了。
但他一向清名在身,往日里给皇帝的印象就是人品正直、刚正不阿,换句话说,他一路高升最主要不是靠能力,而是靠品德、名声。当这样一个人被扣上了贪污的罪名,就再也没有了前途,往日里留给的好印象也就全都变成了欺世盗名。
就好像一个诚实的人,一辈子可能只说了一次谎,偏偏被人发现,那么过去说过的所有实话,也统统会被人怀疑是谎言。
先帝被贵妃的枕边风一吹,对他印象大坏,一罢到底,三代不得为官。要不是太子极力陈情,整个陈家都要抄家流放。
陈大人去后,陈九娘这位曾经可望不可及的官家贵女,便如明珠蒙尘,不知多少人想打她主意。
陈家几兄弟非但不讲兄妹之情,反而将妹妹当做手中唯一的筹码,摆出待价而沽的姿态,最终果然吸引到了出价最高的买家,也就是俞六郎。
那时,宫中刚刚下旨为太子选妃,选中了俞家。能和太子妃成为亲家,陈家人简直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就同意了俞家的提亲。
然后,世人所共知的便是,亲事才定下没几天,陈九娘便病了,不久便病重去世。
直到二十年后,一位纨绔子弟偶然从陈二的醉话中得知,当年的陈九娘并非病重,而是在家中突然失踪,才揭开了背后的真相——
陈九娘失踪后,陈家人将她身边的侍女统统审了一遍,这才得知,早在陈家还未败落时,陈九娘就有了心上人。但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历,侍女们也一无所知,只知道从前陈九娘常去书肆中与对方幽会。陈家人根据侍女提供的线索暗中调查许久,既没查出情郎的身份,也没找到失踪的陈九娘,怕得罪俞家,他们只能谎称人病重而亡。
至于武陵巷的书肆,这个据说是陈九娘与情人幽会的地点,在陈家人眼中便是祸乱之源。当年他们曾试图威胁书肆老板,问出与陈九娘幽会之人的身份,老板表示不清楚,陈家人还想对书肆出手,结果被收拾了一顿,甚至连收拾他们的是谁都查不出来,顿时一个个都安静如鸡。
若不是陈二醉酒被套话,此事至今也无人知晓。
听完这一番前情,在座的纨绔子弟全都恍然大悟:“这么说,若是当初陈九娘不曾失踪,而是嫁给了俞六郎,如今陈家岂不是攀上了当家国舅?哈,难怪陈二如此气急败坏!”
“墨斋——”
站在书肆门口,苏赢好奇地念出牌匾上的两个字,手中把玩着那枚翡翠色的玉佩。
“……陈家人眼中的祸乱之源,对陈九娘来说,却是甜蜜回忆与定情之地吧?”
飘在他旁边的兰心回忆道:“当初小姐初次出府,就是在这间书肆遇上了王公子,两人一见如故,互为知己。后来每个月月初,他们都会相约在书肆见面……小姐失踪后,我们被陈家人逼迫,也来书肆找过人,却再也不曾见过那位王公子,按照他给的名字来历去查,却查无此人,陈家人一气之下,便给小姐报了病重,还要将我们这些服侍过小姐的婢女通通打死,我也是侥幸用全副身家买通了动手的人,才能活下来。”
——兰心口中的小姐,当然就是陈九娘,而这位左都御史之女,也是李三郎的养母。
“……陈家人以为我死了,我也不敢随便冒头,直到三年多过去,我意外遇上小姐,才知道当年果然是王公子带走了她。”
——那时跟在陈九娘身边的却不再是王公子,而是陌生的李郎中。不知这几年发生了什么,陈九娘不仅换了身份,不再姓陈,还与李郎中以夫妻相称。认出曾经的贴身婢女后,心有愧疚的陈九娘将人留在了身边,李郎中出面为其办了新的户籍,改名为兰心。当时她怀有身孕,不便颠簸,他们便暂时住在上京城外一处庄子里养胎。
谁也没能料到,几个月后,陈九娘临盆之际,魏国公世子夫人竟阴差阳错来到了他们家。
当时陈九娘刚刚生下儿子不足半个时辰,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们三个人。眼看魏国公夫人突然早产,看着身边皱巴巴的儿子,想到他注定陪自己颠沛流离,她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或许是天命注定,让这个孩子不用跟着她这个不负责任的娘吃苦。
于是,她在母爱的驱使下做了一件错事。
——隐瞒儿子已经诞生的事实,假装自己受魏国公夫人影响后一步发动,将孩子调包。
“当年一念之差做了错事,小姐始终耿耿于怀,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临终前,她想到从未见过的亲生儿子,便将这枚玉佩给我,让我代替未来的小主人保管,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一辈子都用不上最好,但若是小主人身世败露,处境堪忧,便带着玉佩去墨斋……”
说到这里,兰心有些心虚,毕竟她口中的小主人指的是徐明瑾,这是替徐明瑾准备好的一条退路,出自拳拳慈母之心,偏偏却不曾考虑过李三郎的心情。而对于已经反水的兰心来说,这都不再是需要隐瞒的秘密了。
“小姐告诉我,这墨斋,早在二十年前定情时,就被王公子买下送给了她。”
她悄悄观察苏赢的表情。
却没从他脸上看出愤怒或失望,反而饶有兴趣的样子。她听见少年兴致勃勃地开口:
“……这么说,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了?”
“——那就好办了。”
他径直走入古朴的书肆,在掌柜的招呼声中,少年刷地亮出了手中那枚玉佩:“我不买书……”
“——我是来接手这间书肆的。”
众目睽睽之下,掌柜的目光落到那枚玉佩上,眼中泛起惊涛骇浪。他用目光细细描绘了一遍,看了又看,脸色终于变了。
“公子还请里边来。”他向突如其来的少年发出邀请,进了里间,终于忍不住问,“敢问公子这枚玉佩……是从何处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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