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陷落,  天子被俘,整个南晋都被震动。北魏太子李子烨坐镇神京,兵出路扫荡四方,  竟是不到半年便平了天下。

    至此,分裂百年的中原大地迎来了统一。

    神京一役,  是北魏一统天下的关键之战,  千百年后的史书之上也被奉为传奇。

    本以为会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攻城战,谁知还未动一兵一卒,敌国君王先自寻死路。

    而这位充当了神助攻的亡国之君还幸运地保住了性命,纪云清和李子烨联手求情,来自大魏京中的一旨圣旨终于落下:

    ——大魏皇帝下旨,  封其为安乐侯。

    不久后,大魏太子李子烨受命继续坐镇于原先的晋地,  安抚百姓,治理民生,使南晋之民真心归附于大魏,不再挂记前朝。

    而要做到这一点,  说简单也很简单。百姓不会在意皇位上坐着的人姓甚名谁,  谁能让他们过得更好,谁就能得到他们的忠心。而就算过得不好,  只要皇帝没有把百姓逼到死路,他们也不会站起来反抗。

    但大魏要的显然是真正的天下归心。

    太子李子烨领命而行,逐渐对整个晋地展开调查。首先是调查天下人口,登记造册,  其次是各地良田数量,同样登记,顿时清理出一堆隐田隐户。最后是各地贤才名士、土匪恶霸,  贤能之才加以招揽,德行出众的名士加以褒扬,至于那欺压良民的土匪恶霸、纵横乡里的地主豪绅,当然是裁定罪行之后依律审判。他又特意请了皇帝旨意,免晋地赋税年。几番操作下来,其名声响彻晋地,原本还有动荡的许多地方也安定了不少。

    而后,李子烨又对各地官员重新分配。这其中一部分是从原先的大魏本土调任过来,另一部分则是晋地本地人士,甚至有许多官员本就是原先的南晋之臣,这位大魏太子竟是毫不迟疑将他们派往各地治理晋地,似乎全然不担心他们会有异心。

    凭借不问出身来历,唯才是举,和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的宽仁作风,李子烨逐渐收拢晋地民心,有异心者也翻不起风浪来。

    而曾经是大晋之臣,又在天下统一之后被李子烨一视同仁加以重用的臣子之中,有相当一批人,都出自同一个地方。

    ——那就是天牢。

    昏君陈誉之将忠臣良将尽皆下狱,为美人不顾生死,以致亡国。而李子烨却以一国太子之尊,踏足天牢,礼贤下士,促膝长谈,让晋臣归心的美谈,随之传遍天下。

    这其中,李子烨的名声传得有多么好听,作为对照组的陈誉之就有多么受人唾骂。

    这传言很快就传到了陈誉之的耳中。

    失去了一切、被封为安乐侯的他这段时间一直安分守己地待在赐给他的宅子里,每日只能以丝竹之音发泄心中苦闷。谁知这一日却意外听见几个下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言语中对他多有不敬之词,陈誉之强忍下来,仔细听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一路匆匆回到自己的书房,把门一关,脸色已是一片铁青。

    他挥袖重重扫落了桌上的砚台纸笔。

    “忘恩负义!”“一群背祖之人!”“世受皇恩,不为国殉身,反而从贼——”

    陈誉之一个人在房间里跳脚发火,纪云清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崭新的安乐侯府。

    她熟门熟路来到陈誉之书房门口,就听见一阵摔打之声,还有陈誉之压低的谩骂。虽然听不太清楚,但只是一些关键词串联在一起,就让纪云清明白了其中缘由。

    她推门而入,第一时间打断陈誉之。

    “安乐侯,慎言。”

    单知道躲在书房里发火是没用的,这府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就算她表哥不在意,却也总有投机之人想要卖了陈誉之换取好处。纪云清敢保证,对方在书房里骂的那些话,回头必然有人一字不落地传到她表哥耳中去。

    陈誉之一个激灵,从暴怒之中清醒过来。

    他苦笑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倒是我被人糊弄蒙了眼睛,从前还当他们是什么忠诚耿介之士呢。”

    陈誉之的语气里不乏讥讽。

    纪云清知道他心中郁气不得舒展,只是轻声道:“誉之你从前所为,确实不该。他们蒙冤下狱,寒心也属自然。你只见他们改换门庭为荣华富贵,却不知若真看重荣华富贵,当初何不在你面前曲意逢迎?”

    “我素知诸公为人。如今出仕大魏,只因对你寒心在先,被我表哥打动在后。还有更多的原因,是为曾经的南朝百姓……”

    人皆有所偏私,李子烨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但派到各地做官的官员也能如此吗?倘若他们晋地的官都被北边派来的大臣占据了,朝堂之上尽是北地之人,时日一久,南人的处境可想而知。晋地是自家的地盘,当然是自家人在这里更放心,谁知道北边来的会不会嚣张跋扈凌虐百姓?

    这也是许多人在当下朴素的乡土观念。

    至于其他的原因么……

    “……被表哥的宏图大业打动,欲参与其中,共造繁荣盛世,亦是人之常情。”

    纪云清以为自己解释得明明白白了,道明那些大臣并不是贪生怕死故意背叛他,陈誉之心里的怒火大概能消散很多。

    陈誉之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又是不忿又是委屈。他无力地吐出个字:

    “不是我……”

    ——当初下令让那些人下狱的又不是我!

    “是你!”他在意识里对苏赢叫嚷起来,“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故意坑我?!”

    【哎哟,总算想明白了啊!】

    系统333阴阳怪气,可惜陈誉之听不到。

    “这怎么能叫坑你呢?”苏赢仿佛比他更委屈,“你许愿要让纪云清明白你的真心,曝光李子烨的无情,这不是都办到了吗?我在实现你愿望的同时,顺带着多拯救一些死得可惜的人,让他们的未来拥有更多的可能性,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在原本的命运之中,那群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大臣,通通都是魂归地府的下场。这其中1/3的人死在战场上,1/3的人死在日渐残暴的陈誉之手中,1/3的人在神京陷落之日,听说君王自焚于是随之殉亡。

    而现在,天下一统的时间大大提前,很多本该发生的战争没有了,陈誉之更是昏君之名传遍天下,而不是原本命运之中因自焚被无数人惋惜哀叹怀念的“刚烈”之君。

    被苏赢不分青红皂白关进大牢的大臣们完美规避了所有死亡flag,成功存活下来。

    再看看其他人……

    本该卷入战火的无数百姓得以存活,李子烨省却了许多麻烦直接开启easy模式,纪云清摆脱了被强取豪夺和被强行自焚殉情的下场……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契约者如愿以偿,证明了他的一颗真心啊!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不愧是我啊!”想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才多久,居然开辟出了一条完美的世界线,苏赢顿时心情愉悦,“大圆满结局get!”

    系统333:【……牺牲陈誉之一个,让所有人都迎来美好未来的大圆满结局吗?】

    陈誉之被这家伙的话气笑了。

    纪云清不知他何故发笑,只觉得他的情绪变化太快太不正常,不会是疯了吧?

    被苏赢气的快心梗却拿他没办法,反而担心暴露这家伙的存在之后,那群对他虎视眈眈的魏人有了借口,用妖孽上身的名义杀掉自己,陈誉之不敢露出半点端倪。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伤身体……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云清以为那些人是我下令关入天牢,有所误会也正常。事已至此,何必再较真?

    在心里甩锅给苏赢的他却没想过,当初那些人被下狱时他可是一言不发默许了啊。

    万里江山已经逝去,愤怒悲伤只是徒然。陈誉之安慰自己惜取眼前人——眼前这个为了自己连太子妃都不做,放弃了未来的天下至尊的姑娘,难道不值得他珍惜吗?

    李子烨永远不会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而他,虽然失去了万里江山,不再是天下之主,但从此与佳人双宿双飞,做一对富贵闲人,恩爱夫妻,似乎也不坏。

    这样想着,陈誉之再不犹豫,郑重开口:“云清,你我的婚约,是时候履行了。”

    纪云清顿时错愕:“履行婚约?”

    ——那不都是你爹强行定下的婚约吗?现在大晋都没了,先帝的旨意还能奏效?

    完了完了,难道真的脑袋出问题了?

    陈誉之却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继续道:“之前我是阶下之囚,前途未卜,不敢贸然开口,怕误了你的终身。而今侥幸留得一命,不再是万乘之尊,只想与你携手共度一生。你可还愿嫁我这亡国之君?”

    虽然嘴上是问话,但他心里很肯定这个答案。毕竟他是偷偷看过直播的人呐!

    他美滋滋地等待着纪云清的回答。

    “……”纪云清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但在陈誉之看来,这只是女儿家的羞涩腼腆。毕竟正常来说,应该是双方父母出面议定婚事,谁让如今他情况特殊呢?

    云清既然害羞,那就都交给自己吧。陈誉之当即拍板:“下月初九就是吉日……”

    “不不不!”眼看他自说自话,婚期都要定下了,纪云清吓了一跳,再顾不得其他,慌忙摆手拒绝,“——我不愿意!”

    陈誉之激动的神情冷冻在了脸上。他难以置信:“你、你不愿意嫁我为妻?”

    ——怎么可能?

    “不要开玩笑了。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你为我拒绝李子烨的求娶,用自身功劳换我一命……你怎么可能不愿意嫁我呢?我知道女儿家羞于提及婚事……”

    “不,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纪云清顾不得去想自己和表哥的谈话,陈誉之是怎么“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只是眼看对方神情愈发不对,她连忙推开书房的门,往外走了好几步,能看见附近有下人的身影,这才转身,敛裙一礼,对他正色道:“安乐侯,你误会了。”

    “……我之所以拒绝表哥,并不是因为你。也是最近我才想明白,做季云卿的日子,才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如愿嫁给表哥成为太子妃,从此在深宫中度过一生,就是我的所求吗?当然不是。见过自由的鸟为何要回到笼子里?”

    “……我喜欢的男子,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不是……置天下于不顾,独爱我一人。”

    少女铮铮有声的话语回荡在耳边,陈誉之却感觉天崩地裂,仿佛旧有的一切认知构建起来的一个美满世界顷刻之间崩塌。

    “不不不,我不信——”

    陈誉之感觉天旋地转。

    他开始细数自己为对方付出的桩桩件件:“当初你染了风寒,是我抛下群臣,罢朝出宫,守了天夜直到你退烧,为此,雪灾救治不及,赈灾银子平白多费了成;曹老丞相朝老臣,骂你误君误国,我不惜违例先帝遗诏罢相……”

    他的面目狰狞起来,发出了嘶吼。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为你失去了一切……我为你放弃了万里江山……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绝情!”

    看着这样的他,纪云清只是摇头。

    “为我?安乐侯,不要自欺欺人了。”

    “从前我劝你的那些话,并没有半句作假。我也曾真心愿你做个明君贤主。你若是真心爱我,又岂会置若罔闻?天下人都说你为我一怒而贬丞相,为博我欢心穷搜天下珠宝,为我不惜延误国家大事……但这桩桩件件,是我叫你干的吗?我劝你时,你可曾愿意听?你只觉得这是爱我。到头来,我却成了迷惑君心的红颜祸水。你若真心爱我,岂会不顾惜我的名声?”

    “这些话我本不愿意说。当日城头之上,你不顾生死为我挡箭,我便以为从前是我想错了,也看错了你。你对我的心是真的,只是不知如何待人好——但现在我又糊涂起来,竟看不清你究竟是何面目。”

    到最后,眼看陈誉之还不醒悟,反而愈发执迷,她只能轻叹一声,转身而去。

    “也罢,今日我本就是来同你告别的。我欲游历天下,日后便不再见了罢。”

    “别走,你不许走——”

    陈誉之一路追出去,却被下人们拦了下来,安乐侯府之外驻守的卫兵亮出刀剑,让他顿时清醒。

    他只能灰溜溜地走了回去。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借酒消愁。

    ·

    天色不知何时黑了下来。

    失魂落魄的陈誉之坐在自家院子里,地上是打翻的酒坛,他的身上散发出浓浓的酒气,双眼通红,俨然已经神志不清。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已趴在了桌上,如一滩烂泥。

    “侯爷!侯爷……”有人来到他身边,一连喊了几声,陈誉之都没有半点动静。

    这人顿时不再出声,只是站在原地,静静注视着他,目光幽幽难辨。

    半晌,这人终于动了。

    他拽起陈誉之,将人拖到了旁边的小湖边,然后一脚踢了下去。

    “哦豁!”

    苏赢十分意外,开始吃瓜。

    “我写好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啊!不过这种出乎意料的发展似乎更有意思呢~”

    至于救人?救人哪有吃瓜有趣啊!

    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吃瓜人而已。

    哗啦!

    水花声响,溅起好大一片波浪。

    醉醺醺的陈誉之在落入水中的瞬间清醒了几分,然后就被呛进了一大口水,他的肺部痛苦地抽搐起来,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虚浮无力的四肢在水中费力挣扎,竭尽全力把脑袋浮出水面,隐约借着月光看清楚了站在岸边的人。

    那是一张他不认识的面孔,看穿着打扮是安乐侯府中的下人。

    “李子烨!李子烨派你来杀我吗?!我就知道,他说的都是屁话——”

    这一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死!

    又惊又怒的陈誉之拼命朝岸边游去。

    但刚刚来到岸边,对方又是一脚踢了过来,将他重新踢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岂有功夫浪费在你这种人身上?”这陌生的下人轻笑一声。

    “安乐侯今日不是还特意将一年前的雪灾拿出来说道吗?我全家老小十口人,都在那场雪灾里活活冻死了,只有我一个,侥幸卖身为奴,才活了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前尘,只想带着一家人的期待好好活下去,但直到今日,从这狗贼口中听对方轻描淡写提起那场雪灾,他才知自己从未忘却过!

    “我一家十口的性命,只是你这狗贼用来讨取心上人欢心的筹码不成!”

    当初害死了那么多灾民,这人竟是一丝悔悟都无,反而将之当做自己痴情的证明。如今竟有脸说起来向心上人表功?!

    无论陈誉之往哪个方向游,这个人只缓缓走到那岸边,然后又是重重一脚踢下去。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月色之下,逐渐丧失力气的陈誉之缓缓沉了下去,隐藏在暗中的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陛下只是让他们守着安乐侯府,免得对方作妖搞事,却不曾要求保护安乐侯。

    ——既然如此,就任由他去吧。

    ……

    第二天,一个消息震动神京。

    安乐侯陈誉之,求娶纪云清不成,竟然于深夜投湖自尽,彻底送了性命。

    这件事倘若是其他人做出来,肯定会让人觉得非常离谱,说不定还要怀疑会不会是大魏皇室故意害了他的性命。但主角是陈誉之,许多人居然觉得这很合理。

    用万里江山讨美人欢心,以身相替为她挡箭这种事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做不出?

    前脚成了亡国之君,后脚又失去了心上人,悲痛绝望之下自杀也不难理解。

    这位因情而死的亡国之君从此留名青史。

    后世更有大诗人将陈誉之与纪云清之间的故事写成长诗,对这位南晋之君的一腔痴情慨叹不已,谓之为“千古第一痴情人”!

    也有人评价其:“难得痴情人,可惜生在帝王家。万般皆好,唯独不该做帝王!”

    再后来的后来,社会文明不断发展,皇帝这个职业随着封建社会的消失而沦为了历史的烟尘,甚至被后人加以戏说,改编成种种小说剧集,作为茶余饭后的娱乐。

    陈誉之这位青史之上也难见的痴情皇帝,便凭他身上的故事性脱颖而出,成了许多作者编剧笔下的红人,新时代流量密码。

    某些编剧对他的一腔痴情赞许有加,一些情绪上头的少男少女还为他惋惜不已。

    ——为卿轻掷江山,为卿以身挡箭,为卿魂归黄泉,这是多么感天动地的情谊啊。

    某种意义上说,他也算得偿所愿了叭?

    与之相比,李子烨固然是青史留名的雄才大略之主,但在电视剧里的形象却不免薄情寡义,甚至被改编成被打脸的渣男,来个追妻火葬场最后追不到,落得一个“坐拥万里江山却从此孤家寡人”的下场。

    讲道理,李子烨要是知道,这就是后世所谓的“火葬场”,只怕都要笑死。

    然后,回复那些脑补过多的后人一句:

    ——坐拥万里江山的快乐,你们想象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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