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楼挽帘第一次没有跟在哥哥身后去执行家族任务。

    “你们不觉得二公子像条小狗吗。”

    “我早就想说了,还是那种不需要骨头,大公子招招手他就摇着尾巴乖乖过去了。”

    “我还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弟弟。”

    弟弟两个字那人说的又慢又拖,像是在嘴里研磨了许久,任是谁听见了这两个字也没办法不生出一点其他恶意的猜想。

    此刻他们没有发现,他们口中的主角正躲在廊檐的柱子后面,园中微风拂过,一截白色的袖袍若隐若现。

    楼挽帘低着头,咬牙隐忍着。

    在他们说出更过分的话之前,猛地起身,朝着背光处走去,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陶都圭一眼就看出了楼挽帘今天的情绪格外的不对劲,他独自一人坐在树下,仰起头,几缕碎发不安分的在脖颈间晃动。

    孤独又沮丧。

    “怎么了。”陶都圭坐了下来,凑近,看着那一截雪白的脖颈,他坏心眼的吹了一口气。

    眼底笑意璀璨,俊朗的面孔温和又平静,宛如春天的风,能带走一切阴霾和恐惧。

    楼挽帘没有动作,任由自己贴近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在陶都圭下一步动作之前,他揽住他的肩膀,整个人软弱的趴伏在他身上。

    陶都圭宠溺的看着楼挽帘,楼挽帘毛茸茸的发顶不安分的蹭着他的肩膀,一阵清风拂过,鼻息间二人气息交缠,在树叶落下的那一刹那,二人交换了一个黏糊的亲吻。

    他用力的拥抱着他,这里是自己的唯一的避风港,唇齿交缠间,两片唇瓣一触即分,但很快又急不可耐的贴在一起。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面色绯红,这才有些不情愿的分开。

    楼挽帘垂着脑袋,小口小口的喘着气,他什么也没说,陶都圭宽厚的双手放在他背后,安抚似的摩挲着。

    “不说就不说了,挽帘这两天应该很累了吧,上次你帮阿初家杀了那只不怀好意的色鬼,他们一直想要和你当面道谢。”

    “不过是一只淫鬼。”

    陶都圭听出了他对自己的难过和不自信,笑了笑,“是呀,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淫鬼,却差点要了阿初的性命,差点让阿初爹娘去拼命。”

    楼挽帘还是不开心  ,闷闷道:“不一样,我哥哥很厉害,他能救很多人,他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十二岁的时候就能独自一人处理一只血傀,拯救一整个镇子。”

    “不像我小打小闹,都没有人知道。”

    楼挽帘语气越发委屈,在陶都圭面前,他似乎能只觉得卸下身上所有的重担,他可以尽情的诉说自己的想法,陶都圭会很认真的倾听,然后交流自己的想法。

    不会像以前一样,收到的只有敷衍和不屑的眼神。

    “听大公子的就好了。”

    “二公子,好好好,不过大公子方才说的你可是记住了。”

    “多此一举,以为自己是谁,这样的场合有大公子在他怎么只想着自己出风头。”

    “…………”

    诸如此类的言语,楼挽帘早已经习惯了,钢筋铁骨也好,刀枪不入也罢,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是习惯了。

    陶都圭察觉到楼挽帘的愤懑,他温和地笑了笑,也不与他说什么大道理,只是以很寻常的口吻去叙述一件事实。

    “要是没有你,阿初他们此番定不会善了,家破人亡,好好地一个家说不定就这么散了。”陶都圭语气平缓,“在我看来,挽帘做的很好,救一人亦或是百人,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

    “生命之重,岂可用数量来衡量。”

    他一直是个温柔的人,楼挽帘比谁都清楚。

    纵然自己已是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原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直到遇上了陶都圭他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有一个人独属于自己的。

    他的眼里只有自己,无论是好是坏,他都不会看轻自己。

    所以在楼家大哥用陶都圭来换取浮桐树的时候,楼挽帘第一次拒绝了自己哥哥的提议,也是第一次对楼玉尧说不。

    “那凡间小子不过百年时光,挽帘,楼家和他之间孰轻孰重你要分的清楚。”

    楼玉尧面色沉静的坐在大堂阴暗交界之处,明明暗暗地光影使得气氛格外的压抑,楼挽帘跪在地上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又来了,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楼挽帘手指紧紧的抠着掌心,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肉,他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清醒。

    “哥哥,为何一定得是阿陶,换个人吧。”

    楼挽帘哑着嗓子,用祈求的眼神仰望着楼玉尧,试图用自己的可怜去换取他微不足道的网开一面。

    楼玉尧很久没有说话,他端着茶杯,袅袅的青烟伴随着茶香,那是凡人此生都品尝不到珍茗。

    窗外有几只鸟飞过,扑棱着翅膀。

    楼挽帘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害怕又无助,他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要这样说,哥哥一定会生气的。

    他试图说服自己,哥哥说的是对的,不过是一个凡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

    “哥!!!”

    楼玉尧终于抬头看了一眼他这个不成器的为了一个凡人满脸泪痕的蠢弟弟。

    “我求你,哥,你放过阿陶吧,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涕泗横流,泣不成声,楼挽帘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难看极了,一点也没有楼家弟子的风范,但是他什么都不管了,他没办法欺骗自己,那不是其他人,那是阿陶。

    是他无可替代的阿陶。

    楼挽帘趴伏在地上,绷着的脊背慢慢地抚平,他宽大的袖袍被楼玉尧毫不客气的碾在脚下,楼玉尧慢慢地蹲下来,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

    他轻轻地用手撩起楼挽帘垂落在耳边的头发,满含恶意的说道:“挽帘,你说你什么都听我的,可是不不早就已经是我的狗了吗。”

    “我的狗,心里怎么能够装着其他人。”

    他拍了拍楼挽帘僵硬的脸,掏出帕子,一点一点的拭去他脸上的泪痕,看着他像是被吓傻了一样,楼玉尧只觉得好笑,哥哥又怎么会害弟弟呢。

    “挽帘,区区凡人配不上你,他惹得你如此伤心,放心哥哥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来人。”楼玉尧起身,随手丢掉帕子,高昂阔步的走了出去,“带二公子回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去。”

    从那之后,楼挽帘就被禁足了,他每日活的浑浑噩噩,那日楼玉尧的话在他耳边轻易盘旋不去。

    一条狗,原来只要自己还以为自己是个人。

    楼挽帘觉得自己的前半辈子活的可笑,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听,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谁也不见。

    陶都圭就像是被他忘记了一样。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但好像什么都变了。

    那一天,楼挽帘用完饭食,楼家的仆从照旧来收回饭盒,楼挽帘死气沉沉的坐在床上,楼家服侍惯了的仆从也早就清楚要如何对待自己这位二公子。

    也明白他的脾性,他们说什么也向来不会避开他。

    所以当楼挽帘听到浮桐金这三个字的时候,终日死气沉沉的眸子终于漾起一丝不寻常的波澜,他慢慢地直起身子。

    仆从的话听的更清楚了。

    “大公子真厉害,你瞧见没有,那日筑金台的大火烧了整整三日,那气势,啧啧啧,真不愧是神物呀。”

    “要不还的说大公子厉害,不过拿来祭灵的凡人也真是不知死活,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仙界的路口,竟然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就来我们楼家了。”

    “真是来送死的?”

    话语声停了停,片刻之后一个声音压低了嗓子,神神秘秘的说道:“我倒是听了一嘴,说是来找二公子的。”

    “……这不能吧。”

    “…………”

    交谈声渐渐远去,楼挽帘睁着一双空洞的眸子,眼底的微光彻底熄灭了。

    他胸腔剧烈的起伏,一滴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

    祭灵……阿陶真的没了。

    他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空洞的瞳孔不断地扩大,胸口一阵阵痛,又想到他们说到的三天大火,突然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泛上来,他哇的一声,将方才吃的一股脑的全部吐了出来,残羹渣子,混杂着泛着酸味的粘液,看上去恶心透了。

    楼挽帘还是觉得没吐干净,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眼眶深痛,红的发黑,胃里面吐干净了,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

    他扒拉着自己的衣裳,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肤,等到楼家的仆从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楼挽帘浑身鲜血淋漓,上半身已经没有一块好皮肉了。

    睁着一双冒血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不愿阖眼。

    明明是极好的天气,那些个弟子却无端的冒出了一身冷汗。

    楼玉尧来过几次,看着已经没有求生意志的楼挽帘暗叹了几声可惜,就飘飘然的离去了,一句叮嘱的话也没有留下。

    负责照顾的弟子揣摩着这位大公子的意思,对于楼挽帘也就不怎么上心了,开始张罗着打造棺椁,处理后事。

    谁也没觉得这位二公子还有活路。

    一个春天过去了,等到他们终于打算去给自己二公子收尸的时候,那扇紧闭的本应散发着腐臭气味大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春天过去,又遭了病痛的折磨,楼挽帘本就单薄的身躯薄的像是一张纸片,衣服挂在他身上,敞开的领口依稀可见深深凹陷的锁骨,惨白的皮肉下是尖利的骨头。

    他细弱的脖颈间带着一条红线,红线上缀着一节白色的物件,悬在胸口若隐如现,应该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

    所有人都这么想,楼挽帘慢慢地挪动脚步。

    他挺直脊背,扶着门框,学着陶都圭对着门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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