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年底的某一个中午,滇缅小镇。不同于内地的寒冷,此地气候闷湿,炎热就好比是刚上热水的蒸屉,热气丝丝拂面,让人的心绪时而焦躁,时而又可获得短暂的喘息。可喘息终究是短暂的,多数情况下,焦躁总能占据上风。
在这难耐的气候和氛围里,一个几乎要被人遗忘的营地内坐着一群穿着破旧的当兵人。他们围坐在篝火边,眼睛紧紧地盯着吊在篝火上的那一锅熬白菜。
“白菜是炖上了,就是还差猪肉。”忙活着添柴的士兵在篝火边坐定后,拿起被随意放在地上的破汤勺子在锅里搅和了两下,发出一声感叹。
随着这声感叹,一个带着浓厚东北口音的男人撇了撇嘴,似是不服气一般,瞪着眼珠子,指着锅说:“王治平,你还上海来的吃客呢。这锅里缺的何止是猪肉,要我看,还缺一把粉条子!”
一口大碴子味儿的男人叫张炮。人如其名,也同时人如其口音,他是东北人,在东北沦陷之前他也算是个优秀炮手。听他自己讲,他是讲武堂出来的,祖上是黑土地里的小地主。他曾经也有妻有儿,但是在九一八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被张炮喊了大名的王治平没有回应他,就是闷头搅和这一锅大白菜,顺带嘴角浅浅地翘起,好像是随便对方说什么,他都不在意。
“要说真吃客,得是我广东人哇。”不服气的声音冒了出来。可能是级别不够高,他担心这样说会惹其他人对他有看法,便就又指着坐在边上一直不说话的一个带着书生气的人说:“金少爷是北平大户人家来的,他见得多,让他来说说。”
“嘿,可千万别叫我少爷,折寿。”被称呼金少爷的人笑眯眯地回应叫他说话的广东人。他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半开玩笑地与对方说:“我吃什么都无所谓,管饱就行。倒是阿祥,你是从广东正儿八经儿的大户人家出来的,论老饕还得是你。”
“我哪里是什么广东大户人家出来的喔,我曾阿祥就是家生子而已啦。大字都不认识,也就认识点儿锅碗瓢盆和青菜萝卜,不敢和金少爷你比喔。”一直说话的广东人也是哈拉了起来。他不恼,嘿嘿笑了两下,便就站起身去看锅里的白菜。
也许是玩笑开起来了,抑郁的气氛被缓解了不少,有了闲心的人也跟着侃了起来。“诶呀,大家都一样,谁都别妄自菲薄。阿祥拿手糖水和煲仔饭,金平呢就拿手写文章说英文,毕竟北大只教这些书里的东西,生活上的它不教嘛。大家都各有所长,各自都有明媚的未来!”
好一番激情慷慨的‘热鸡汤’,‘灌’得有人心暖,有人激昂。16岁的朱振山坐在王治平边上,他冷哼了一声后,将脚边的干柴用力地踢进篝火堆里。他的眼睛盯着火苗,似是熊熊的火焰就如同他的心气儿一般,在无声地燃烧。“杨连长看得开,可遭受了厄运的百姓却不能与您一般呀。死了的,冤魂不散;活着的,熬着一口气硬顶着。”
被尊称杨连长的是这支残兵里仅剩的高军衔,当然,也算得上是最年长的。他叫杨奇,晋城人,是在座的几位里唯一一个过了三十的。他闯过江湖,也保卫过淞沪,从一个没有背景的小班长‘幸运’地活着升到了连长的职衔。如今成了远征军里能活着的人,他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延续他的‘幸运’?
“你不就是没赶上去北平读大学嘛,何必说话那么刺耳?”杨奇是知道一些朱振山的事儿的,比如,小朱他是豫北某个村的村长家的小儿子。如果不是豫北闹饥荒,他现在应该在北平的洋人学堂里头读书,准备考大学。说不定,小朱刻苦点儿还能和金平成为校友呢。
可读书究竟有没有用处?在1942年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恐怕得分人,分出身背景吧。杨奇也有这种名门少爷朋友,但是时局飘摇啊,结局实在是令人唏嘘。他晃了晃脑袋,不想谈过往,只觉得朱振山还是经历得太少。
金平作为此地学历最高的,他啧啧嘴,自嘲地说:“读书百无一用啊。”说完,他哈哈笑了起来,目光看向朱振山,说着掏心窝子的话。“振山,读了书也不一定能成材,更不能救国。”他拿起手边的枪,指着它,笃定地讲:“在这个年头里,你得用这玩意儿才能成事儿。”
王治平看金平总觉得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戾气。虽说对方是读了名牌大学的,可总是让人感觉有些不适。他放下汤勺,看着已经煮烂的白菜和泛起粥白的浓汤,劝说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掏枪的好,太平日子要是能过,那就过下去吧。”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这番话有些丧气,他便就又改口与身旁的朱振山说:“等战争结束了,你还是去读大学吧。北大固然好,上海的交大和同济也不错。趁现在你有空,没事儿就想想自己以后要去哪儿读书吧。”
说起读书,比朱振山大一岁的川渝兵刘青山跟着问:“王班长是交大的,还是同济的?去上大学难不难?我能不能以后也去读书啊?”他有些害羞,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讲:“我大字不识一个,家里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15岁当兵是因为能有饭吃,要是打完仗还能去读书识字,我觉得这样应该也挺好的。”
后面几个问题倒还好,只是前面第一个问题把王治平弄得有些窘迫。他暗想自己真是话多。不过也就是这么瞎想一下,随后他照实地回答刘青山,道:“我没上过大学,倒是我的兄弟在同济德文学医。你要是真想读书,我觉得你可以闲暇时间去学学认字,然后一步步地来。”
“你没上过大学?”金平一直以为王治平至少是个大学生,毕竟他英文讲得还不错。
“还真没上过。”王治平轻轻一笑,他瞥见白菜汤熬得差不多了,就站起身来打算给大家伙儿分一下。他看向身旁的朱振山,伸出手示意对方把饭碗给他。他一边舀,一边继续回答金平的疑惑,“因为父亲在英国纱厂做会计,我呢就耳濡目染。外加上,我是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所以会点儿英文。”
他把盛满汤的碗还给朱振山,随后就又把手伸向刘青山,继续边分汤,边和金平接着说:“不过,我的英文还是没你的好。就滇缅这儿,那些美国兵说的话里但凡夹两个生僻的单词,我还是要来问问你的。”
“来来来,别谁的英文好,谁是名门,谁不识字儿的……都先吃饱肚子再说吧。”杨奇听着他们一个上海人,一个北平人,实在是觉得酸腐又造作。他拿着饭碗站起身,插队排在刘青山后面,直接把王治平手里的汤勺夺到自己手里,给自己来了一大碗熬白菜。“都自己打饭去,多吃点儿!”他抬起碗,沿着碗边吸溜一口后,对着其余的人说。
一顿熬白菜能吃多久?也不过就是吸溜几口,两三分钟吧。可大家伙儿似乎都不舍得吃,他们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咀嚼,生怕吃快了。
也许是为了让这顿没有滋味的大白菜有点儿‘味道’,杨奇作为连长,他带头找了新的话题。“有谁算过日子?我们来这块破地方应该有段时间了吧。”
张炮吃得快,他放下碗筷,抹了一把嘴,干脆地说:“我是42年的春天来的,已经快1年了。”
金平咽下白菜,他想了想回应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有人是在42年中下旬来的吧。”
“有!川渝的不就是?”朱振山瞥了一眼憨厚的刘青山,说。
刘青山赶紧把嘴里的白菜连汤带水地咽下去,他双手捧着碗,眼睛圆溜溜地看向杨奇,突地站起身,像是打报告一般地讲:“连长请指示!”
杨奇被他吓了一跳,他赶忙抬手让他坐下,且皱眉说:“没指示,你好好吃饭。”他继续吃饭,吃了两口后,又发问:“你们有谁收到过家里人寄来的信?按道理讲,这都快一年了,应该有吧。”
其实这不算是个严肃的话题,可这个问题被抛出后换来的却是大家伙儿的面面相觑。
“家都被日本人打没了,哪里来的信?要是连长问大家有没有写遗书,那肯定都能回答上来。”金平苦笑一声。他看向一直埋头吃饭的曾阿祥,特地问:“阿祥,你倒是说过你家里有人在广东,他们写信给你了没有?”说完这个话后,他拍了一记额头,摇头笑说:“抱歉,我忘记了你不识字。”他换了个说法,又问:“家里有人,干嘛还要来这鬼地方?你有手艺,出去开个大排档不是挺好?”
曾阿祥把碗里的白菜吃完,他打了个饱嗝,实在地说:“兵荒马乱的,他们在乡下顾好自己,我饿不死就行啦。”
越说越绝望,杨奇立马打断他们。“晦气!谁和你说要写遗书了?”他果断抨击金平,不想让他传播消极情绪。“甭管有没有家里人写信来,一会儿吃好饭后,你们都给我写个家书寄回去。家里有人的就寄家里,家里没人了就往亲戚朋友,或是相好的那边寄。”
“连长,我不识字儿啊!”刘青山从饭碗里抬起头,他提出一个具有建设性的话题。
金平知道刚才自己说话难听了,他补偿性地与刘青山说:“你说,我来写。”他吃空碗里的白菜汤,看向大家,自告奋勇地讲:“还有谁不会写字的?我可以帮着写。”
曾阿祥连忙举起手,回应金平,“还有我!金少爷也帮我写一份吧!”
不同于其他人的沉默以及激动,张炮很冷静,他挑了挑篝火里的柴,大姿大摆地说:“我不写。九一八过后,老子就没家了。”
“不识字不可耻,我能帮你写。那些又酸又荤的情话,我能听过就当没听到。”王治平怼张炮,语气里夹杂着玩闹。可张炮不窘迫,他老资格地瞥了眼对方,轻笑一声,表示出他的不屑。
杨奇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便从口袋里拿出本子,撕了7张纸下来给大家分。“自己有笔的就麻溜地写,没笔的等别人写好了去借着用用。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写好了交过来,我下午去镇上给你们都寄了。”
他是真心想把这些人的声音带出去,甚至是带回家去。人虽然固有一死,可总不能真就客死他乡,了无音讯吧。已经不求落叶归根了,他就求这些人的家里能有个信儿,日后有人可以来看看。
“连长,今天几月几号?”朱振山写到一半,抬头问杨奇。
杨奇翻看着手里笔记本上记录的名字,他没有抬头,顺着回答:“12月20日,民国三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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