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名字?姓金,北方人来的?”唐人街里的一家广东餐馆,一个年纪偏大,头顶已经稀疏到没有几根白发的老板站在餐厅厨房后门的路边,一边拿着香烟抽,一边与杨奇和钱青说话。
钱青记得这家是唐人街里的老字号,她打算先来这里问,可能会有消息。“对,姓金,叫金平,‘平’是‘平安’的‘平’。他是北京人,是上个世纪改革开放之前来的英国,学历还挺高的。”
“英国最不缺学历高的中国人啦。”老板一副看遍世俗百态的口气,他抽了一口烟,嘲讽说:“90年代的时候,我后厨房洗餐盘的不是博士就是硕士,都是文化人咩,出来赚点生活费的。”
杨奇感觉老板是没有理解他们的意思。他随即补充说:“他来的时候已经年纪挺大的了,以前还参加过远征军。”
这话让老板沉默了,他又抽了两口,眯着眼睛像是回忆似地。片刻等待,他吐出烟圈,抹了一把脑袋,回答说:“这种人应该有点背景了喔,他应该不住在唐人街。”他看向向他询问的这两位年轻人,啧啧嘴,道:“就像宋美龄这种,她在美国也不住唐人街的喔,走的是高级路线,和我们讨生活的不是一条路。”
这老板回答问题怎么就一直不在点子上?钱青被他搞得也抬手摸头顶,很是疑惑地说:“不,我们就是来问问您,您知不知道‘金平’这么一号人?”
“或是,您认识他家里人吗?”杨奇也感觉到了和这个老板谈话有些费劲儿,心里也暗暗猜测恐怕此人不能给出什么消息。
老板把烟头掐灭在路边的水泥柱子上,他随手丢到手边的垃圾桶里,摇头说:“唐人街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有人是黑下来的,有人是像我这种正经讨生活的……说实话,我不记自己是不是认识这个叫‘金平’的人。可能以前有幸见过,但是……”说时,他的手在他的脑袋边上挥了挥,无奈笑说:“我记不大清楚了喔,几十年哇,这里人来人往太多啦。你们去问问别家,可能会有答案的。”
好极了,这相当于是什么都没有说,三人站在马路牙子上乱七八糟全程无效交谈。钱青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已经是有点不爽了。不过杨奇脾气还算好,他客气地和老板道谢,拉着钱青就打算往唐人街里继续寻觅。
“喂,你们俩等等喔,留个联系方式咩。”老板叫住他们俩。
杨奇和钱青扭头去看老板,见他站在原地,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俩人稍有犹豫,相互看了眼彼此。也就是此时,老板向他们招手,催他们来。
“过来呀,你们给我留个电话。我帮你们找咯,有消息了就和你们说喔。”老板一脸认真地冲他们讲。
出门在外有人愿意帮,妥妥地就是福气。杨奇和钱青没有再犹豫,他们小跑回去。同时,杨奇也掏出手机,与老板说:“我们加个微信吧,微信联系也很方便的。”
加微信可比留电话管用多了,钱青随即跟着说:“我们是从国内过来的,手机号也是国内的,就是开了个国际漫游。国际漫游又贵又不方便,加微信更好。”
老板显然是年纪大了,对于两个年轻人提出的国内社交软件玩得不是很溜。他稍有犹豫,拿着手机问:“微信……是不是和whatsapp一样?我国内亲戚已经不多了,联系少喔。在这里我看年轻人都用whatsapp打电话,我其实不是很会用啦。”
看来是在国内几乎是没有联系的老华侨了。钱青瞧着这个情况,见老板的确是不懂怎么玩微信,她脑筋转弯,连忙说:“要不这样,您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加个微信的同时,也再相互留个电话。或者,我加您whatsapp也行。”
当初她留学那会儿为了和做作业小组里的本地同学联系,也用过一段时间whatsapp。她想着,大不了就入乡随俗,老板手机里有什么软件就用什么。
老板是真年纪大,在钱青提出方案后,他嘿嘿笑了一下。然后,他把手机解锁,将手机屏幕给这两位小年轻看,并直说:“我一把年纪咯,用不来whatsapp,也没有微信。我平常都是打电话的,这个方法对我来讲是最方便的啦。要不然这样好啦,你们帮我下载一个微信,然后在我手机里再储存一下你们的电话号码。”
老板倒是直爽,杨奇见对方是诚心诚意,他也不扭捏,拿过对方的手机就把自己的手机号给存了进去。随即,他用老板的手机拨通自己的电话,当看见来电显示时,他将电话挂断。“好啦,我这里也有您的电话了,多谢!”他把手机还给老板,且笑着和对方道谢。
老板接过手机眯着眼睛好一通看,嘴里低声念着杨奇的手机号,像是在doublecheck一样。当获得杨奇的确认和肯定以后,他笑眯眯地再次指着手机,说:“杨先生,你帮我下载一个微信咯,这样我们在网络上也可以联系的嘛。”
比起老先生对于智能手机的运用,杨奇这个民国来的老古董其实也没有很会。他看向钱青,尴尬笑着说:“我让我女朋友帮您吧。”
钱青接过老板的手机,手指滑动屏幕,发现他的手机里有whatsapp。不想搞得太麻烦,她直接和老板说:“我和您加个whatsapp吧,这样方便点。”
“是你加我咩?还是杨先生加我?”老板问道。
“我加您。”钱青一边输入自己的账号,一边点击好友请求申请。做好这些简单操作后,她将手机还给老板,说:“我一会儿会通过您的好友请求。等我通过后,我们就可以网络上联系了。到时,您是电话联系,还是网络联系,看您方便就成。”
老板像是看新鲜,他一边摸索whatsapp的界面,一边说:“可以喔,到时候我有消息了就联系你们。”
“行,您愿意帮忙我们实在是感激。”杨奇心想,甭管有戏没戏,多一个人帮总归是好的。他客气地和老板道谢,并继续说:“反正都是同胞,不管您能否有消息,我们都可以常联系。就当是交个朋友,我们也挺高兴的。”
“年轻人很会讲话嘛,有前途喔。”老板听了杨奇的这两句话,心里还蛮舒服的。他高兴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邀请说:“相逢就是缘,来一根咩?”
这是真交上朋友的意思?钱青目光看向杨奇,原以为他会接过香烟,但没想到他拒绝了。
“谢谢您,我不抽烟的。”杨奇自从知道钱青不喜欢烟味后,他几乎就等同于戒烟。
杨奇不卑不亢的态度没有让老板生气,他收起香烟,指向钱青,夸赞说:“小姑娘有福气喔,你男朋友对你很好。”
这个老板好会说话,钱青听着感觉像是在看90年代电视剧里的港商在大陆非要讲普通话的情节。她憋着要笑的情绪,略带羞涩地看向杨奇,小有骄傲地讲:“他人好我才和他谈的嘛。”不知不觉,她也模仿起了广东腔。
“噗嗤,小姑娘很幽默喔。”老板笑出声来。他看了眼手表,不留客地说:“都9点半了喔,不早了,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啦。”说完,他又掏出香烟,惬意地讲:“我再抽一根也就关门啦,你们晚上注意安全呐。”
“好,谢谢!”钱青和杨奇同时应答,他们与老板告别,便继续往唐人街里面走去。
也许是真到了要关门的时间,唐人街里面的饭店陆陆续续都在准备收桌。隔着玻璃,他们瞧见店里干活的员工比客人都要多。
“我也就毕业没几年,怎么感觉这里的店面有不少我都没见过呢?”钱青走在路上,她看着两旁陌生的店铺,发觉这里开了不少新店。当然,也关了不少她曾经光顾过的老店。
杨奇喝了一口手里已经微凉的咖啡,醇香的回味让他忽然能get到钱青对于这种西式提神饮品的喜爱。“你没听那个广东餐馆的老板说吗?这里人来人往,流动性很大的。”他心想,可能金平来过,但是知晓他的人恐怕已经不在唐人街生活了。
也是,都是在异国他乡讨生活,怎么会真有落地生根式的老字号呢?况且,这里又没有国内的老邻里街坊,就更别提在这里能找到知道金平的老人了。钱青轻轻叹出一口气,不得不感叹这里的物是人非。
“再往前走走吧,来都来了,看看还能不能问到人。”钱青侧过头与杨奇说。
“是,能多一个人给消息肯定是好的。”杨奇虽然嘴上回应钱青,但是看着周遭大多都是青壮年的情况,他心里已经明白,今天这趟唐人街的寻找可能也就只有刚才那个广东老板能帮上忙。
“喂,你们在找人,是吗?”
昏暗的街道上,一个穿着潮牌的年轻人拦住了钱青和杨奇。
钱青听对方口音是北方的,她好奇地反问:“你这么问的意思是?”
“我就问你们,是不是在找人?”对方一口豪横语气,嗓门拔高,大有凶煞的气质。他双手插兜,满脸展示的都是‘我就是让你回答问题’的态度。
杨奇看出此人来者不善,他把钱青拉到身后,与对方交谈道:“是,我们在找人。怎么?你知道我们要找什么人?”他冷眼反问,气势上丝毫不怵。
一米九的精壮男人,但凡挺直了摇杆,气场都不会弱的。
年轻人能感觉到杨奇不好惹,但他似乎也不害怕。反倒是笑眯眯地摸着下巴,痞气地说:“华人圈里要找人不是难事,而且,也有专门帮人办事儿的。我刚才看见你们在和那个广东老头说要找人,所以……”
“所以你就一直跟着我们。”杨奇冷嘲,戳破对方的窗户纸问:“你想做我们生意?”
这种生意会是什么好生意?钱青抬手悄悄拉动杨奇后腰的衣服,暗示他别轻易相信这种自己送上门来的‘好事’。毕竟,她也是见识过中国人坑中国人的那些破事儿的。
年轻人见杨奇懂行,他舔了舔唇,不着急报价格,反倒是询问:“你们要找什么人呐?我听了个大概,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年纪挺大的?和你们是什么关系?亲戚还是朋友,或者是老师?”
“我们要说是亲戚,你是不是得开价高点儿?说是朋友,就开价少点儿?”钱青听懂套路了,这八成就是个骗人生意。她从杨奇身后出来,直接开怼。
“你瞧你,说的什么话儿!瞧大哥这样儿的,我能骗他?”年轻人指向杨奇,一嘴的‘童叟无欺’。
杨奇把钱青拉回身后,他不管对方开什么价格,就是好奇他们要怎么找人。“你们有什么渠道去打听?还是说,开什么价格,拿什么消息?”他想到当年搞情报的那批人,感觉眼前的这个人还挺有那种意思的。
“看过《人民的名义》没有?”年轻人不回答,反倒是抛出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杨奇当然是没看过,但是钱青看过,这可是反腐神剧啊!听到这里,她开始感兴趣了,便冒出头问:“你的生意和这部电视剧有什么关系?”
年轻人见钱青没懂,他摇头吐槽说:“电视剧里的赵瑞龙,你知道吗?他逃去香港后住在三季酒店。而这个三季酒店还有个别称,叫‘望北楼’。他们在这个豪华的酒店里,向着北方遥遥望去……”
不许牛逼赵瑞龙,这名号可不亚于这部电视剧里的‘胜天半子祁同伟’,几乎是整部剧后半段里最亮眼的一个反派角色。
钱青越听越瘆人,她赶紧叫对方打住,立刻拒绝道:“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我的意思是,我也有类似于三季酒店那样的渠道。只要出个喝茶费,我就把消息给你送来。”年轻人算是说得十分直白了,他不停观察这两人的表情,心里盘算价格要怎么开。
杨奇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旧上海的鱼龙混杂也滋生出了许多贩卖情报的掮客。他们真假参半,大多都是亡命之徒。
不过,在和平年代里的法治时代,他并不想和这种人缠上,故而拒绝说:“我女友说了,我们就是平头老百姓,所以用不了这么大的阵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话音一落,他就拉着钱青打算往人群多的地方走。
“诶,确定不要我帮忙?”年轻人叫住他们,他继续游说说:“在这里躲着的,有好些都是见不了光的。你想找,人家还未必想见呢。”
不管见与不见,也不管金平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离开中国,杨奇都不想用掮客。因着,他不想惹一身骚。他坚持拒绝道:“他就是个普通老百姓,没什么故事可讲,所以也不需要花钱。况且,我也拿不出钱来。”
就是不做他生意的意思。年轻人哼笑一声,倒还就真没有勉强他们,放他们走了。
钱青不发一言,直到走出唐人街。站在繁忙的十字街口,她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当满眼都是街上的霓虹灯时,她长吁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怕什么?他不敢乱来的。”杨奇牵着她的手,能感觉到她刚刚一直在提着一口气。而且,她的手掌心里都是汗。
钱青掏出手机,她看了眼googlep上的地理方位,确认位置。“怎么可能不担心,那个人看着就不像是正常签证进来的。”她指向人群密集的方向,带着杨奇往那边走。
“法治社会,每个人都有身份信息,怎么还会有不正常的签证?”杨奇心里也有疑惑,他便好奇地问钱青。想起年轻人提到的什么‘赵瑞龙’、‘三季酒店’、‘望北楼’……他也是诸多疑问。“对了,他说的渠道和那个叫什么龙的人有关系?”
“那都是犯了事儿的不法分子!你别信这种渠道,搞不好就是个人财两失。”钱青也很反感和这种人打交道,并与杨奇推荐说:“你要是有空,也看看《人民的名义》。这部电视剧拍得好,看了你就懂那人说的都是歪门邪道了。”
阳光之下也会有阴暗,杨奇心里明白自己刚才是遇上了什么。他轻笑一声,回应说:“金平不是什么大人物,我犯不着用他们去找。而且,能有一个广东老板帮忙,今晚我们也算是有大收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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