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拥挤的老房子里摆一张折叠桌,然后在上面放上一块圆台面,这就是住在石库门弄堂里的老百姓吃家宴的常规置办。
杨奇坐在木头凳子上,看着这一桌的家常本帮菜,他站起身,替长辈们把酒给满上。“我今天没帮上舅舅什么忙,这会儿就给您和各位长辈把酒水给倒好。”
“小杨太客气了,你是客人,我来倒。”舅舅随即站起来,他接过杨奇手里的酒瓶,劝阻说:“我烧饭是应该的,让你给我倒酒就不应该了。我自己来就好了,你坐下来。”
钱青拿了一瓶橙汁,她给舅妈和姑妈,还有她妈妈都倒上。看着她舅舅和杨奇推拉倒酒,她笑着说:“舅舅,你客气咧。你就让杨奇给你倒,他和我都是小辈,应该的呀。”
“是啊,我给您倒是应该的。您赶快坐下,我帮您和姑父都满上。”杨奇顺势接话,他用巧劲把酒瓶拿稳,示意今天的酒都由他来倒。说时,他还特地看向外婆,问了一句:“外婆您喝吗?我给您也倒上一杯?”
“我老太婆不喝的,你给你舅舅和姑父倒上就行了。”外婆一脸‘你在和我开玩笑’的表情回应杨奇。她轻瞥女婿和儿子,然后叮嘱说:“少喝一点,小酌怡情。”
一通倒酒倒饮料,这顿家宴算是开了场,大家笑呵呵地正式开启中秋家宴模式。几口酒下肚,筷子也才沾了没几道菜,房间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外婆看向门口,皱眉发问。
钱青坐在方便走动的位置,她站起来,说:“我去看看。”
老房子没有装猫眼,钱青直接拉开门,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是她爸。像是看稀客一样,她莫名得很,随后哼笑问:“你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了?”
看着自家女儿不友善的面孔,他有一瞬间的尴尬。不过他也习惯了,故而就当是没有看见一般,他提起手上的礼品,笑眯眯地说:“我来看看你外婆,今天中秋嘛。”说完,他就大步跨进这间屋子,完全不当自己是外人。
“妈!中秋节快乐!”钱青爸爸把带来的东西放在电视机柜前,冲着当家的老太太热络地祝贺中秋。“我给您带了不少补品,有燕窝、西洋参,还有灵芝粉。喏,澳洲进口的奶粉和蜂蜜我也给您买来了。”
他是热络了,可现场其他人都沉默了。钱青妈妈面色难看,她放下筷子,坐在座位上低头不去看他。钱青的外婆则是一脸看见妖怪的表情,不客气地回呛一句:“我已经不是你妈了,你带这么多的东西我受不起,赶紧拿回去给你的新丈母娘去吃吧。我这里庙小,放不下这么多的补品。”
“这是我的心意,专门买给您的。”钱青爸爸被老长辈说得很是尴尬,他知道自己有错,所以不敢回怼。“妈,我听说这里要规划拆迁了。”他走到饭桌边上,看着这一大家子人,试图和大家重新拉近距离。
“真的要拆迁啊?我以为是瞎讲讲的诶!”姑妈听到拆迁的说法时,完全顾不上和钱青爸爸的那点家庭矛盾。她脸上挂上笑,转头就冲着前妹夫问:“你哪里得到的消息?可靠伐?还有哦,是按照人头来算拆迁赔偿呢,还是按照房子的大小来算的?估计要分多少钱你有数伐?”
“肯定是按照人头来分的呀!就这么一小间房间里面要住两三代人,按照平米来分的话,赔偿款还不够付一套房子的首付咧!”钱青舅舅对这个话题也感兴趣。不过,碍于面子,他板着脸用严厉的口吻把他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子女的心思外婆都知道,她看他们一个两个都不藏着掖着,她心里多少都有些恨铁不成钢。“随便分多少,我是不在乎的。”她照常吃饭,拿着筷子夹肉,边吃边说:“前女婿特地来说拆迁的事情,我老太婆谢谢你。不过,我这个人呢对于旁门左道是不感兴趣的,我也信奉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不强求。”
钱青外婆是不强求,但是挂在这间房间户口本上的人就不一定了。姑妈看自己老娘是这个态度,她嘴角一拉,嘟囔说:“说好听点这里是从民国走到现代,是上海海派发展的印迹,但是事实上呢?老房子冬冷夏潮,蚊虫就不说了,连卫浴和厨房都要和一栋楼的人共用。生活质量除了心理安慰,其实根本就是一塌糊涂。我们这种拿点工资的人要买这块地方的新房子是没有指望了,也就是拆迁分房子的时候才能有戏。”
“市中心买不起就买郊区好了,又不是真的没有房子住咯。”钱青妈妈听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家里人在前夫面前有点坍台。“你女婿家里不是崇明人嘛,他们在崇明住别墅的,养老生活比起市中心只有滋润没有差的。”她呛钱青姑妈,叫她不要太贪心了。
姑妈要是能看得开,她早就把女儿的户口迁出去了,何必要等拆迁?钱青妈妈的话让她不舒服,她鼻子哼气,冷嘲说:“我男人没你的好呀,你就算是中年离婚也还能和你前夫分一套在黄浦的高楼住宅。哪里像我,前半辈子是住这间小房间的沙发床,后半辈子住公婆单位分的老破小。你是日子过得好,吃白米的怎么能理解我这种吃米糠的呢?”
“姑妈,你讲话不要太难听了。”钱青听不下去,她光火地看向对方,一脸的不耐烦。
气氛越发尴尬,杨奇坐在这里很是窘迫。他看姑妈一脸怨气,又看外婆满脸怒意,再看钱青妈妈,他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修罗场。
“伯父,您抽烟吗?”在留意到钱青舅舅没有想要解决问题的姿态后,本该置身事外的他不得不站起身,把事件的关键人物先带离现场。
钱青爸爸是聪明人,他接到了杨奇的领子,点了点头,讲:“我和小杨先出去抽根烟。你们慢慢吃,我一会儿过来。”他也是要台阶下的,正好有人给他摆上了。
离开这间小屋子,他们穿过老虎灶头间,顺着老旧的木质楼梯下楼到弄堂口说话。
“不好意思,我其实不抽烟的。”杨奇双手插兜摸了摸,诚实地向钱青爸爸坦白。“我看刚才的情况挺混乱的,所以就想了这个办法把您给带出来。”
抽不抽烟其实根本就不重要,钱青爸爸看得懂山水,知道杨奇的心思。他后背靠在弄堂里的砖石墙壁上,嘴里呼出一口气,浅浅摇头,笑着回应道:“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的。”
“我必须得是个好人,不然您也不放心钱青呀。”杨奇被未来老丈人发了张‘好人卡’,他觉得有意思,便也跟着笑了出来。“您今天怎么想到来钱青外婆这儿了?您的现任太太和孩子没有意见?”他虽然愿意帮对方解除尴尬,但不意味他会一味地讨好。毕竟,他记得钱青在说起这位父亲时的怨恨。
这两个问题很犀利,让钱青爸爸在此刻有种说不出的羞愧,以及紧张。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看着对方,张了张嘴,欲要给自己找回点面子。可话到嘴边,他又生怕自己说得太过于刻意,从而惹得这位唯一愿意帮他的年轻人厌烦。
片刻沉默,他诚实回答:“我和他们说我今晚要请重要的客户谈公务。”
一句简单的解释道尽了这个男人在两个家庭之间的两难和悲哀。杨奇不知道对方在中秋月圆之夜是否有后悔,但他现在看着他都觉得压抑。“您今天特地过来,其实钱青也不是不开心,她需要时间。”不想气氛一直尴尬下去,他说点儿对方能听的,活络一下氛围。
客套话而已,钱青爸爸心里有数。“我一开始是去黄浦那边的,敲了敲他们家的门,没有人。所以,我就想她们母女俩应该来这里过中秋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坦率一点反而心里舒服。“我前一段时间联系过钱青她妈,说起了你们俩的事情。听她的意思是,你们是要结婚的。我想着,虽然我和她妈离婚了,但我还是她的父亲,你们结婚这事儿我作为父亲和岳父来讲,必须参与。”
原来是为了钱青结婚而来的。杨奇听了后,心里怪怪的,总感觉这位老丈人其实也并非是因为老了想明白了自己的过错而特意来和女儿以及前妻和好的。也许人性本就复杂,他不好说对错,当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看来伯母已经把我的情况和您都说了,我呢,是真心想要和钱青走下去的。”杨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钱青爸爸,“我虽是孤儿,不过房子车子我都自己来,包括办婚礼这些……我都全部会自己安排好的。您放心,即便我这里只能来一些好友,没有亲戚,我也不会寒碜钱青,该给她的我一样不少。正好趁着您今天在,您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和我说,我会尽力做到。”
凭着钱青她爸和钱青她妈之间的关系,杨奇这番话里的信息量对于钱青爸爸来说是有点大的。所谓的和前妻联系过,其实也仅限于他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得了一句两句不冷不热的回应而已。什么孤儿啊,房子车子啊……他今天是第一次知道。
“你没有父母啊!那你住在哪里的?福利院还是租房子啊?”钱青爸爸瞪着眼睛,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小伙子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由此,他心里隐隐开始不满,暗想着钱青她妈是不是有点大意了?
杨奇没有心理准备,当老丈人把不满的脸色摆出来时,他稍有慌张。不过几秒,他随即就解释:“我有一套普陀的老房子,虽然不大,但是地段还可以,卖掉以后可以付一套市区三居室的首付。虽然经济上不好比肩人家做生意的,但是过日子是没有问题的。还有,我打算以后让钱青管钱,经济大权全都交给她。”
态度蛮诚恳的,钱青爸爸心里稍稍有了安慰。“你倒是完全靠自己,在现在这个社会里也算是少见。”除了安慰也有佩服,却也存了一点担忧。他看向对方,见他神态自若,心想这样的人一定不简单。“对钱青好是你应该的,不说她给了你一个完整的家庭,就是她的出身你也算是高攀。”这会儿他不客气了,言语里都是压迫。他不想让钱青吃亏,所以特地摆出了父亲的架子。
“我还没有正式介绍过我自己,今天凑这个机会,我给你一张我的名片。”钱青爸爸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且介绍道:“我是做旅游业的,不敢说是一把手,但也是这家知名公司的二把手了。以后你和钱青要出国旅游,可以和我说,我能帮忙安排的一定安排到位。”
就像钱青姑妈在饭桌上讲的,能离婚了还能分到一套在黄浦区的高层住宅的家庭,一般来讲,都是不一般的。杨奇接过名片,他留意到上面印刷的公司名称,这个名字他在各种广告上频繁见到。
没有谄媚讨好,也没有慌乱不安,他看了一眼名片后就收起来了。“您放心,钱青我会照顾好的。”两世为人,上海滩上的人物他也见过几个,钱青爸爸的姿态他能理解。
也许就是这股不卑不亢的态度,钱青爸爸对杨奇有了初步的好感。“你只要真心对她,我肯定不会亏待你。至于经济上的压力,你有困难可以和我说。”他放软口气,放下老资格。
“多谢伯父的关心,我尚且还没有什么压力,一切都在我的规划之内。”杨奇不贪图老丈人的钱,也明白老丈人其实也想通过他来了解自己女儿的动向。毕竟,前妻的性格并不好相处。“钱青的脾气我知道,您也清楚,您以后有事儿和我说也行,我帮您转达。”他浅笑说道。
都是聪明人,一切尽在不言中。钱青爸爸拿出手机,要对方扫他,“加个微信吧,你别和钱青说。”在等杨奇扫码添加微信的时候,他真挚地讲:“还是听她妈说的,你们8月去了英国出差。我说真的,以后出国旅游什么的,你就来找我。”
杨奇发送好友添加申请,他听着老丈人的话,突然想问问有关于东南亚的事儿。“冒昧问一下伯父,东南亚那边能去的地方有几个?缅甸、柬埔寨、越南……是不是挺危险的?”心里还存着找刘青山这茬儿,他忍不住想要问一句。
“东南亚一般就是去新马泰旅游,越南和柬埔寨也开发了一部分,但是我不推荐。至于缅甸……”钱青爸爸皱眉看向杨奇,岔开话题问:“你最近有没有去过澳门?”
“额……不!”杨奇赶忙摆手,他知道老丈人是担心他搞菠菜,便赶快解释说:“我没去过澳门,也不沾黄赌毒,这个您放心!我就是有个朋友在东南亚,一直联系不上他,所以想问问是不是有渠道能把他找到。”
瞬间放松,钱青爸爸舒了一口气,微笑说:“我是搞旅游的,不是搞寻亲的,找海外的华人还是得从当地侨民入手。东南亚的话,如果是在泰国和新加坡那还好,要是缅甸老挝这种地方,只怕是……”多的他就不说了,反正新闻大家都看过。
杨奇明白老丈人的意思,不再多问,他心想这波寻人可能只能先靠网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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