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城醉仙楼自诩江东第一楼,倒也不算夸大。
它不似寻常酒楼般,楼内池馆水榭,花厅内引曲水流觞,各座上陈着永和窑刻花山水觚,中间插着时兴花卉,案上还有送予各位宾客的熏香。
让人不得不赞一句这酒楼东家的细腻心思。
此日楼内宾客满座,尽是推杯换盏声。
一些宾客时不时将目光投向那帘幕,好似在等着何人。
此次随妻回乡探亲的秦公子自是没见过这场面,他这人向来不拘小节,便向身旁宾客打听:“这位兄台,这是在等何人啊?”
恰巧旁边正是这徽城本地人,他不耐吐掉瓜子皮,眼神一递,秦公子便见那帷幕后走出一人,长相穿着皆是平平无奇。
旁边那人解释道:“他是徽城有名的说书人,那一张嘴当真厉害,这不,此次醉仙楼邀他来替杜康日开场。”
秦公子闻言,心中却不觉多稀奇,不就是说书嘛,他在京城时不知听过多少回,难道此人还能凭空讲出一朵花来?
当地人瞧秦公子脸色便知他在想什么,腹诽道:等着瞧吧。
那台上那说书人着一袭灰白长袍,手将那堂木一拍,折扇一打,这大厅便倏尔静下来,说书人唇不动声出,“今日乃是徽城一年一度的杜康日。”
“今日我便斗胆做一回迎客松,同看官老爷们聊一回这杜康日。”
秦公子不敢置信地揉揉眼,这说书人分明未张嘴啊,声音何处来。
当地人见状心下得意,朝着台上大呼好啊。
秦公子抓耳挠腮,还是想不出,便朝着旁边这人赔笑道:“好大哥,你告诉我吧。”
当地人朝着酒壶给他一个眼神,秦公子连忙替他满上,他一口喝下后才道:“你可曾听闻过口技?”
口技一词,秦公子只在游记中见过,没曾想,今日居然得见这门绝活。
台上的说书人不知两人官司,接着说道:
“杜康何人,百年前酿酒名匠,野史游记称他酿的酒乃是天上佳酿,人间少得几回闻。可究竟何滋味,在座老爷们可说得出?”
此问一抛,座中客连连摆头,算算自己年岁,自是未曾尝过。
“偏生徽城这杜康日与这百年前的酒匠无关,而说得是此地出的一个无名酒鬼。”
满座哗然,窃窃私语声不断,这无名酒鬼又是何人。
此时,可那说书人作一脸神秘色,便道且听下回分解,悠然下台去。
这故事胃口吊得着实足,原先觉着无趣的外客,此刻心里也像被猫抓了一下,瘙痒不得挠,只能坐等那说书人讲这下一回合。
二楼一处包厢将这大厅景象看得完全,厢内各人神色各异。
座中已尝起酒菜的周覃嘴角一撇,甚是瞧不起这说书人做派,偏生没讲多少,还来个下回分解。
江南褚仍是面无波澜,替在座众人满上酒杯。
门栏处的申晏此刻颇为正经,盯着那说书人作思考状。
方才落座的柏遗与殷姝来得迟,进酒楼时恰恰听到下回分解那句,此刻不明前因,不做评点。
楼下花厅喧哗者愈多,那说书人时候把握得正好,上台后也不多说无益之言,直入主题:
“江东儿郎豪爽爱酒,徽城更是别称酒仙城,爱酒者多,酿酒者更是不在少数,可却迟迟未能评出一代佳酿。
直至几十年前凭空冒出一位无名酒鬼,无人知其来历,也不知他姓名。
据传,他酒量海斗般大,与他拼酒豪赌之人,无一人能胜。
最奇的便是他那酒酿技艺,称为出神入化也不为过,凡是尝过他酒的人,无不惊叹连连,赞其为琼浆玉酿,人间少得几回闻,只可惜……”
话至此,说书人语气带了几分哀伤,“天妒英才,偏偏这无名酒鬼壮年早逝,留存于世之酒少之更少,使得那些爱酒之人捶胸顿足,满是憾然。”
“此他后,徽城才有这盛事,天下佳酿共品,推举首名。”
“因那酒鬼每每浮一大白后,无不拍桌高呼,此生穷极以求杜康一二,后世百姓才将这盛事成为杜康日。”
这位请来的说书人,讲书功力实在了得,语调抑扬顿挫,将这段民间传说讲得跌宕起来,在座之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些嗜酒的酒袋子听说此佳酿与世无存,无不摆头隐叹,可恨君生我未生。
说书人缓缓收回折扇,不着痕迹打量宾客神色,见鱼儿已然上钩,才道:“逢此盛世,才子落座,醉仙楼为贺佳节,特意拿出镇店之宝邀各位共品。”
“乃是——酒鬼当今存世之酒。”
消息一出,惊得众人神色纷呈,爱酒之人自是面露喜色,也有聪明人品出此中路数。
譬如阁楼包厢内众人,申晏收回目光,拿起这酒杯反复相看,笑意愈发深。
原先本无心听说书的周覃已然凑到门栏前,神色随故事起伏变化。
她啧啧称奇:“这醉仙楼居然能拿出酒鬼的存世之酒。”
这酒楼当真是有门路。
一脸赞叹,转头看见其余众人皆看向她。
申晏扶额,早知不该帮她做权论文章,如今倒好,养成这般憨傻性子,不知要苦了哪个儿郎。
“你没瞧出,这说书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覃经这一点拨,神色开明,“狗晏你的意思是,这说书人只是为了宣扬醉仙楼美名?”
还不算太傻,申晏用折扇轻轻敲她额头,动作一派潇洒风流。
“日后莫要再让我帮你补功课。”
她捂住额头,反手给他一掌,就知这狗晏说不出好话,不就是嫌她笨吗?
“哦?竟有此事?那回山之前,你们二人各交予我十篇权论。”
柏遗语气惊讶,殷姝却瞧出他眼中笑意。
想来他也是知晓此事。
周覃这才想起夫子还在座,脸上连忙赔笑求饶,心里将申晏骂了个狗血淋头,回去得让他帮她写。
申晏与周覃相识多年,怎会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每每夫子罚她抄书,白日课上她一派认真,夜半就偷偷翻墙,将书袋都扔到他房间,自己大摇大摆回房睡觉。
第二日,她书案上便会出现抄好的功课,字迹与她全然相同。
殷姝努力压下快要扬起的嘴角,无意转首看向楼下右侧,此时宾客尽散,那说书人走下台,径直来到一人前,面色恭敬谦卑,与方才台上判若两人。
他面前那人略略交代几句,说书人便默默退下。
待殷姝看清那人眼眸,心下一惊。
是他。
他怎么在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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