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廷沉下头默不作声,身边的近侍守成和公主打了个眼色。
挤眉弄眼半天,公主也没会过意,他只好小声凑近了,郑重其事地说:“殿下,陛下很生气。”
李昭儿心虚地瞟了瞟叶寒廷,又压低声音对近侍说:“生气?父皇生我的气了?”
近侍看了眼轮椅上的质子,面上难掩同情与可惜,他又担心依公主的性子不肯服软,于是开始耐心劝导。
“殿下还是亲自去解释一下吧,哪怕您就去陛下跟前说几句好听的话,陛下兴许就不气了,您说对不对?”
她忘了给恩人道谢,确实失了礼节。
公主头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是我有错在先,父皇生气也是应该的。”
近侍又说:“陛下这回大发雷霆,泰极殿门口已经跪了一大片了,礼部的于大人快七十了,没几年就告老还乡,一身老骨头,腰也不好…”
近侍长叹一声:“唉,这件事跟那些大臣们也不相干呐,您说对不对?”
公主的脑海里闪过于大人老态龙钟的身影,实在痛心,不忍再想。
南梁要来人,父皇重视叶寒廷,怕他给使臣打小报告,这些她可以理解,但忘记道谢又不是什么不可以弥补的过错,何至于迁怒大臣们呢?
公主光想想就于心不忍。
“对对对,是我的错,害于大人还要受这份苦…”
近侍见公主这次居然十分听话,又觉得之前将陛下的怒气说得太过吓人,有大不敬的嫌疑。
于是,他连忙又补充:“殿下您这次是真有点做过了头,之前也就罢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您罚质子从御道跪行到寝宫,陛下能不动怒吗?您说对不对?”
近侍这边说着,李昭儿的脑子已经绕到别处去了,她想着骑马的禁令还没解除,父皇这次再生气,指不定要延长期限。
公主心里登时警铃大作。
不妙,大不妙…
李昭儿苦不堪言,心思跑偏,近侍的话她左脑子进,右脑子抓了两句又扔了出去,习惯性脱口而出。
“对对对,是我让他跪行到寝…”
空气突然一滞,感受到周遭奇怪的目光,公主的脑子终于饶了回来。
跪行到寝宫?
“什么跪行到寝宫?”
近侍也愣了一下,泰极殿门口那一大片可就等着公主去搭救呢。
近侍以为公主要反悔,哭丧着脸,一拍大腿。
“哎呀,您让质子跪行到寝宫,御道上来来往往的可全看见啦,那一路的地砖都蹭上了血,可瘆人了,宫里头现在都议论这事儿呢。”
李昭儿百口难辩:“我什么时候让他跪行到寝宫了?我…我根本这几天都没见过他。”
近侍也急了。
“殿下姑奶奶,臣就直说了,是太后娘娘让臣来提前给您通个气,陛下现在还没召您过去问话,就是等着您自个儿去请罪,能…能少受点罚…”
老荣王的使臣今晚就会到达驿馆,若明日被他们看到质子伤痕累累的样子,肯定不会轻易罢休。
要是真闹起来,义军最近势如破竹,士兵们都战意高涨,即便他们在边境上搞点小动作,也够北翟难受的。
北翟帝骑虎难下,宫里很多人都看到了这出闹剧,若是不处罚公主,没法儿跟来使交代。
李昭儿不信邪,两步并一步上前,一把扯开叶寒廷腿上的毯子。
叶寒廷穿了一件深蓝透紫的新衣服,临近使臣到来,宫里给他的吃穿用度也飞一般地上了一层台阶。
倒是看不清腿上有没有受伤…
李昭儿蹲下来,凑近了去看他的膝盖,膝盖处的布料颜色要深一些,像是血迹洇开的痕迹。
她点了点那处疑似血迹的地方,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碰到,就听对方倒嘶了一口凉气。
剧痛之下,叶寒廷的身子往后微仰,喉结滚动,下巴划过上扬的弧度,眼睛痛苦地紧闭。
他的脸部轮廓不知何时褪去了少年的稚气,线条也愈发凌厉,额前的汗珠丝滑地从俊逸的侧脸淌下。
近侍见质子痛苦的模样,连忙伏倒在地,惊呼:“殿下,大慈大悲,快住手吧。”
李昭儿被这架势吓懵了,瑟缩着抽回手,连连摆手否认:“我…我没做什么,我就是轻轻碰了一下。”
李昭儿从没注意过叶寒廷的长相,她是公主,他是亡国质子,还是一介马奴,公主从来用不着正眼看他。
皇室子弟没有英俊的爹也都有个美貌的母亲,生出来的孩子没几个丑的。
现在,李昭儿不得不承认这个叶寒廷还挺英俊的…
上次见到这般脆弱的美感还是在芙蕖宴上的蔡芷柔。
不过此刻的叶寒廷远比她更令人动容。
他脸色苍白,眼圈发红,泪盈于睫又有一丝隐忍,好像心里悲愤难当却还是强忍委屈,整个人安静又克制。
连公主看了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对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于世不容的暴行。
李昭儿心头发紧,底气突然有些不足,声音也软下来。
“你…也觉得是我让你在御道上跪行的?可我没什么理由要罚你,是不是?”
李昭儿殷切地望着叶寒廷,希望他能说几句公道话。
叶寒廷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声音很低,透着些嘶哑。
“是我当初延误了护卫救驾,受此惩罚也情有可原,不怪殿下。”
近侍听了,撇过头不忍再看。
“我才没有怪你!这也不能成为我处罚你的理由,一定是谁假传本公主口谕,你怎么这么笨?就轻易信了别人真去领了罚。”
公主转念一想,说道:“你可还记得去给你传话的人什么长相?你快说说看,本公主一定将他找出来还你公道!”
李昭儿一边追问一边逼近,将叶寒廷困在廊柱与她之间。
叶寒廷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这在近侍眼中又是公主在欺负质子,堂堂一国皇子倍受欺凌,推己及人,近侍守成想起自己初入宫时也是这样辛苦挣扎求生存,对叶寒廷不免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来。
质子伤口还没处理好,太后娘娘就让他带着质子来流云殿,就为了让质子陪公主去泰极殿请罪,摆明了是让他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在陛下面前为公主说情。
近侍上前劝道:“殿下,不如先让医官给质子处理伤口,贻误了伤势,万一伤到筋骨,怕是影响日后走路。”
“你说得对…那你把他领到这里干嘛?他以后要是不能走路了谁负责?还不快把人送去太医院。”
近侍心想,怎么还成我的错了?
李昭儿最后还是没去泰极殿,以前她要是犯了错还有太子罩着,李瑾安总有办法帮她开脱。
况且她一向大错没有小错不断,善后倒是不难,可如今太子离京,再没有人能事事护着她,总不能因为这种事去烦母后。
李昭儿心知不是自己干的,可公主又解释不清,黑锅好像只能自己背上,她索性当了一回缩头乌龟。
她安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父皇不召,她就不去。
公主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宫殿里发呆,窗户没关,有微风进来。
含恨花的花盆摆在窗边,夜风吹动小花骨朵儿一颤一颤。
李昭儿走过去,双手小心翼翼呵护备至地托着唯一的花骨朵,心情复杂。
四时交替,这个月母后身体状况又变差了,含恨花却还是好好地在长大,甚至比以前长得更快。
李昭儿不禁怀疑,妙清女冠是不是在骗她。
“说什么花长得越好,就代表叶寒廷对我的怨念越多,长此以往母后的病就会好起来,我看叶寒廷确实是挺讨厌我的,可这对母后的病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还害得我自己哑巴吃黄连。”
李昭儿静下心来想过,假传口谕的八成是又是那些闲得发慌的子弟,趁着休沐故意耍叶寒廷玩儿。
之前是太过纵容了他们,如今更是肆无忌惮打着她的名号做坏事。
她原先只是想着靠背黑锅积攒叶寒廷的怨气,可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居然让人…”
公主简直不想说。
这么残忍的事也能做出来,她一定要找出那个害她背黑锅的幕后黑手。
公主正计划着她的“复仇计划”,小女侍茯苓进来了。
李昭儿连忙问:“打听到了没?叶寒廷的伤怎么样了?”
她三天两头就要把叶寒廷送进太医院,那些医官和药童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好像她是什么虐待狂人女魔头。
公主实在实在不好意思自己去,只好吩咐茯苓打听情况。
茯苓神色惨淡地摇了摇头。
“外伤都敷了药,可刘太医在质子腿上扎了好多针,怕是有十来根,听说还都是剧痛的穴位,质子一点感觉都没有,也不能站立,刘太医说是伤了膝盖上的什么筋,要是明天还不见好,可能质子的腿就要…”
“就要什么?”
“就要…废了。”
这对李昭儿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她瘫坐在椅子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殿下您没事吧,可别吓奴婢呀,要不奴婢去找医官来给您看看。”
李昭儿回过神:“我今天晚上是睡不着了…”
不仅公主今晚睡不着,整个皇宫都睡不着了。
来使进宫前夕,就将人家皇子的腿给废了,怎么想都像是故意挑衅。
大臣们被留在宫中商议对策,事情已经发生,必须要先解决眼前的困局。
泰极殿内,北翟帝焦躁地踱来踱去,下首跪了一片。
要是太子还在宫中,一定能替他排忧解难。
萧太尉感受到身侧一道目光,他一扭头正好对上兰相鄙夷的视线。
兰相的眼神仿佛在跟他说:萧太尉啊萧太尉,要是当初陛下听我的建议不见来使,哪会有这些乱子。
萧太尉一咬牙,心一横,上前禀道:“陛下,臣以为首要任务是说服质子不要告诉来使实情。”
众臣哗然,这是让质子帮忙隐瞒,找个别的理由瞒过去。
其实他们都知道只能这么做,可这做法也太卑鄙了,腐儒朝臣都要名声,没人好意思提,萧太尉一说出口,众人甚至都松了一口气。
北翟帝也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让谁拉下脸去说这个不情之请又是个让人头痛的难题。
萧太尉是豁出去了,他绝不容许这次会见来使出任何差错。
“臣以为不能让长辈去,否则在质子看来难免觉得我们在威胁他,唯有景阳公主亲自登门道歉,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臣想质子一定能体谅陛下的苦衷。”
“叶寒廷的腿都要废了,他能不恨公主?你让公主去岂不火上浇油?”
北翟帝大手一挥。
“不行,换个人。”
“这…”
叶寒廷独来独往,为质这些年都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实在没什么人可以在他那儿说得上话。
大臣们不出声,北翟帝坐回椅子上。
“你们难道认为找个小辈过去,他叶寒廷就不觉得是被威胁了吗?这个关头不管谁去都一样。”
北翟帝盯着萧太尉,说道:“这样,依朕看还是让锦儿去,锦儿比昭儿性子稳,能安抚安抚叶寒廷也好,你让昭儿去,怕是能当场又闹起来。”
李若锦是萧贵妃之女,萧贵妃又是萧太尉的亲妹妹,这搞来搞去,反倒把自己侄女坑了。
萧太尉觉得自己这次真是怕死的碰见送葬的,倒霉透了,送葬的还是景阳公主,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出这种岔子。
只希望明天能一切顺利,他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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