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半月,天气暖和许多,瑶华宫院中的一方清池里,三色锦鲤围着才露出水面的荷叶尖打转,水光与鳞光交错潋滟。

    池边的白玉兰枝繁叶茂,树冠缠上屋顶的飞檐斗角,绿荫如盖,洛子意让几个小黄门做了个秋千挂在树下。

    连着数月未下雨,到处落了黄尘,宫人打了井水洒在地上。

    阮姝抱着布老虎依在秋千的软枕上假寐,如玉在后面推着她慢慢荡,交出去六宫之权,终日无所事事,她何曾这般轻松自在,心情跟着舒畅。

    近来洛子意常常夜宿瑶华宫,没有再察觉到洛子意对她的杀意,对他的敌意也少了。反而,有洛子意在的夜里,她睡得安稳许多,头疼症也嫌少发作。

    日子过得惬意。

    耳边突然传来一句:“丞相大人万福!”

    阮姝蓦地睁开眼,阮良忠一脸柔和地站在不远处望着她,阮姝跳下秋千,小跑到阮良忠跟前,喊道:“爹爹~”

    阮良忠抬手摸了摸阮姝怀中的布老虎,眼中尽是柔情,“娘娘这几日乖不乖?”

    阮姝点了点头,“姝儿没有再爬墙了,如珠如玉每天都跟姝儿讲规矩,宫门都不出了!”

    阮良忠欣慰地笑,朝堂上废后之声四起,好在近来战事连连告捷,百官将目光暂时放在犒赏三军上,废后一事暂时压下。

    听闻皇帝最近半个月常常宿在瑶华宫,以为两人感情会日渐增近,不料西奴却说二人并未圆房。

    阮良忠暗恼小皇帝不知好歹!

    阮良忠道:“姝儿,让周太医给你请个脉,看看伤情如何。”

    阮姝往后退了两步,“不要,姝儿天天都在吃苦药,不想再吃了!”

    “娘娘,今日请了脉,若是无恙,以后就不必再吃药了。”周卓义请过安,躬身道。

    阮姝大喜,“真的?不是诓我?”

    周卓义笑着点头道:“微臣不敢欺瞒!”

    阮姝转身走向树下的石桌,坐在大理石圆凳上伸手等着周卓义给她把脉。

    周卓义按着规矩给皇后请脉,不时抬头望了望皇后的气色,跟如珠如玉问了皇后近况,确定皇后已经无大碍,颅内的淤血已经化的差不多了,给皇后跟丞相报喜:“娘娘已经痊愈!”

    阮良忠问:“娘娘的痴症何时能好?”

    周卓义如实答道:“微臣医术不精,不知此症何时能好!”

    阮良忠甩手作罢,“退下吧!”

    周卓义躬身退下。

    阮姝如今乖巧懂事多了,或许再等等,让宫女嬷嬷教导一番,可以骗过朝臣!阮良忠如是想着,从怀中取出一封被拆封过的信,递给阮姝,“你二哥寄给你的信!”

    阮姝接过信,“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姝儿许久未见他了,姝儿想他!”

    阮良忠咬牙恨道:“你二哥心狠不愿回来,如今人在何处都不知道,也罢,不回就不回,随他去吧!”

    待阮良忠走后,阮姝入殿取出信,上书:

    “小妹安好,展信佳,为兄近来途径余杭,此地民风淳厚,访一老者,独居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每日相伴日出游湖,日落而归,悠哉闲哉!后至湘江,结交数位好友,登山问仙,采兰抱荪,饮酒行诗,快哉乐哉!方至豫章,闲来无事,书信与你,告以平安。次兄慈!”

    短短几句,很快看完信,阮姝叹了一口气,此信与前世一样,下次来信必说在豫章与越城之事,虽说知晓他接下来身在何地,但她不想告知阮家。

    自她六岁,十八岁的阮慈留书出走,说要弃武从文,外出游学,如今一走已是九年,除了寄信报平安,从不归家,阮氏一族派了不少人先后去寻,都不见人影。

    其实,旁人并不知,太后过世后,她出宫回了阮家,阮慈偷偷回来见她,除此之外,前世到她死时,再未与他相见,只知他一直在东南一带游山玩水。

    这一世,怕也是如此。

    阮姝将信收入红檀如意祥云匣,里面存放的都是阮慈来信,阮姝挂了锁,放进柜子,又叹了口气。

    “娘娘,二少爷平安无事,您又何必唉声叹气!”如珠劝道。

    阮姝失落道:“二哥当年在武威候军中是出了名的杀神,世家子弟中是唯一上过战场的,不过十六已经军功卓著,可惜武威候父子双双战死沙场,父亲将他调至其他军营,再不让上战场,他心中有怨,这么多年都未能平,以后怕也不会!”

    “娘娘多虑了,二少爷寄信独独单给您写这么多字,我听大少爷身边的人说过,二少爷给家里的信,只写一个安字,怕人看不清,占了整整一张纸!”如玉抬手故意夸大比划那个安字大小,又多嘴一句,“二少爷心里惦记娘娘,终有一日会回来的!”

    阮姝先被如玉逗笑了,转而忧愁一番:前世得知她的死讯,二哥该多难过!

    如玉见她又喜又忧,转了话锋,“娘娘,奴婢听宫里嬷嬷说,将想要寄给亲人的信写在纸鸢上,放飞纸鸢后,剪断线,纸鸢就会飞出宫,无论亲人在何处,都会飞向他们,不如我们也去放纸鸢可好!”

    宫人大多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迫于无奈卖身入宫,换几两银钱给家人勉强多度几日,入了宫就失了消息,年纪小的,可能连家在哪里都不记得。

    阮姝深知纸鸢寄信,不过是他们聊以慰藉罢了!但没有拒绝,点头同意。

    如玉手脚麻利,寻了丝绢跟竹片条,扎了三个精巧的纸鸢,试了一下可以飞上天,如珠在上面描了仙鹤,祥鹿,天蝠,彩蝶讨吉利的样式。

    阮姝看着手中画了九色飞凤的纸鸢,提笔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姝安!

    如玉的纸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如珠只写了一句求平安的话。两人看到对方的纸鸢上面所写,互相揶揄对方两句,再回头看阮姝手中的,抿嘴笑。

    瑶华宫院子里有池塘,不适合放纸鸢,三人去了御苑。

    纸鸢借风而起,腾于青天,为了让纸鸢飞得更高,阮姝手中的丝线一紧一松,纸鸢越飞越高,主仆三人嬉笑着比较谁的纸鸢最高。

    线轮的线不经意间已到尽头,如玉从荷包中取了一把剪刀,“娘娘,要剪断才灵验!”

    阮姝一笑,接过剪刀,将丝线剪断,看着它随风而去,不知能不能飞出宫去。

    如珠如玉两个相继剪断手中的丝线。

    纸鸢消失在天际时,阮姝眼中闪过一抹慕色,原来宫人们放纸鸢不仅仅是因为思念亲人。

    回宫路上,听到旁边传来爽朗熟悉的笑声,阮姝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体态丰腴的裕太妃与几个不甚熟悉的太嫔坐在亭中仰头大笑,笑着笑着咳了起来,身旁的嬷嬷给她敲背。

    裕太妃看到她,起身站在石凳上,差点就上了桌子,摇晃着圆润的身子,大喊道:“姝儿姝儿,快过来给我瞧瞧!”

    阮姝知不能躲,小跑上前,脸上难掩高兴地行了晚辈礼,“裕妃娘娘安,几位娘娘安!”

    裕太妃跳下凳子,一只厚手抓起阮姝的胳膊,拎小鸡似的扶她起来,紧缩眉头道:“你姑父死了,我现在是太妃!你怎么还这么瘦,瑶华宫又短你吃喝了,你说说,你姑姑……额,不在宫里,她们怎么还不让你吃饱,以后饿了来世安殿找我,我搬到那个地方住了,房里放了不少点心糕点,都是你爱吃的!就是地方小,没我原来住的好,你别嫌弃!”

    裕太妃言语粗鄙,毫不避讳,几位太嫔见怪不怪地嗑瓜子,谁能指望一个出身乡野的村妇口中吐出莲花香。

    若不是代父受功,无子无女无宠的无盐女怎能扶摇而上,成为有封号的正妃,压出身世家受宠多年的孙太妃一头。

    宫中嫔妃表面敬她,心里都是瞧不起的。

    阮姝舔着唇,问道:“有如意糕吗?姝儿想吃如意糕,大哥给我带的已经吃完了!”

    阮姝爱吃如意糕,在宫里是出了名的,裕太妃一脸嫌弃,“那玩意有什好吃的,甜腻腻的还黏牙,一会我让人给你送点旁的,保准你喜欢!”

    阮姝贴到裕太妃耳边,小声说:“娘娘送瑶华宫,如珠如玉肯定藏起来不让我吃,我想吃了去您宫里吃。”

    “宫里人都说你傻了,我怎么觉得你没傻!”裕太妃顿了一下,伸手在阮姝额头戳了戳,继续说,“跟你小时候一个样机灵,你姑姑就是不会养孩子,好端端的小丫头养得跟木头一样,活泼一点多好,我看着就喜欢!”

    阮姝揉了揉自己被裕太妃戳红的额头,一脸茫然扫过众人,转头问如珠如玉:“为什么说我傻了?”

    “没有的事,太妃与娘娘玩笑呢!”如珠如玉慌乱道。

    如珠如玉方才以为裕太妃看出皇后装傻,手心冒汗,虽然是个误会,但心底还是不安,恐怕已经被眼尖的人瞧了去,好在有皇后替她们解围。

    “对对对,没人说你傻,是我跟你玩笑,姝儿这么聪明怎么会傻!”裕太妃说着伸手揉了揉阮姝的小脸,心疼地看着阮姝,“太瘦了太瘦了,姝儿养胖点才好看!要搁在我们庄子里,你这么瘦没人会娶你当婆姨!”

    旁边的嬷嬷怕裕太妃再说出惊天动地的话,小声提醒:“太妃,皇后娘娘已经嫁给了陛下!”

    裕太妃松了手,“对,子意那个小不点把你娶了,哎呀,你们俩都太瘦了,赶明让人把我院子里养的鸡送御膳房,好好给你们补补,这么瘦以后怎么生孩子!”

    阮姝听了这话,险些被呛得露馅,后悔出门怎么不看看黄历,遇上裕太妃简直能要了她的小命。

    “太妃多虑了,皇后娘娘也不是瘦的生不出来,你看看咱们几个哪个不比皇后娘娘丰满,不都在世安殿坐着,要我说不生孩子更好,生了孩子跟着出宫的姐妹,这会都在妃陵里头躺着,哪有咱们几个活得久!”一个身穿深紫团绣粉色芍药宫裙的太嫔阴阳怪气地念叨。

    裕太妃面色惨白,她虽然不怎么会说话,但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转头看向阮姝,见她并无异色,硬笑两声,道:“姝儿别听她瞎说,你姑父不喜欢我,没跟我一起睡过,我才没孩子,你可得生一个跟你一样聪明好看的娃娃出来,你生的,我肯定喜欢!”

    阮姝庆幸前世嫁给洛子意十三年,早通人事,听了这话不至于脸红心跳,满脸疑惑地反问道:“睡在一起就能生孩子吗?”

    几个太嫔低声笑了起来,“是啊是啊,男人跟女人睡在一起就会生孩子!”

    “以后不能让夫君睡我床上,姝儿不要生孩子!”阮姝转过头,对身后的如珠如玉说,“以后不准夫君宿在瑶华宫!”

    如珠如玉满脸羞红,心中暗道:“娘娘定力真好!”

    裕太妃笑着挽着阮姝的手讲了许久,话糙但句句关切,阮姝答话开口稚嫩,裕太妃不觉,逗得几位太嫔大笑连连。

    阮姝走后,几个太嫔哄笑道:“之前听闻皇后傻了,都不敢相信,如今瞧着,可不真的傻了,阮家这么多年的筹谋算是白费了!”

    裕太妃沉脸,拍桌喊道:“姝儿不傻!”

    承德殿内,洛子意对着书案上写着“姝安”的纸鸢皱眉,对身旁贴身伺候的小黄门道:“皇后真是傻了,这种宫中的谣言也信!”

    小黄门听了不该听的,将头埋起,手心发汗脚发软。

    跟着,洛子意笑了两声,问:“宫中什么对方放纸鸢,一定能放出宫?”

    小黄门啊了一声,愣了半天,听到皇帝不耐烦地说:“问你话,答就是,啊什么!”

    小黄门跪在地上,颤着声回道:“望风阁,那里离宣武门近,地势高,宫人们喜欢去那里放纸鸢,能看到纸鸢飞出宫去。”

    洛子意拿过桌上一串花奇楠木手串扔到地上,“赏!”

    小黄门抬头看到地上的手串,实诚地磕了三个响头,连道:“谢陛下恩典!”

    洛子意抬手在阮姝的字旁,添了两个字:“君安!”

    摒退侍从,带上纸鸢,独自登上望风阁,正巧起南风,纸鸢迎风飞起,待到丝线放尽,脱手而出,越过宣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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