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冰莹天不亮就起来, 换上专门为正日子做的水粉格子衬衫,将头发编得整齐,用衬衫同色系的布带绑上, 洗了脸, 抹上了雪花膏和香粉, 看着镜子里皮肤变白了不少,心下满意,再看到眉间眼底漾着笑意的自己,顿时有点害羞, 放下镜子,起了身。
屋子窗户上贴了剪好的红纸窗花,床上堆了好几条棉被, 五颜六色,花团锦簇,任谁看了都要羡慕至极,棉被是这时候最珍惜最实用的家庭物件了。
两个崭新的箱子放在床头, 四角都刻上了雕花, 看上去与村里的普通箱子不同, 是多年不接活的老手艺人亲自做的,衣服物件几乎都装在了箱子里,等到新郎来了,送嫁妆的小伙子们就会来搬出去。
穆冰莹拿出嫂子给她买的凉鞋, 这还是她第一次穿凉鞋,看着米白色皮凉鞋里露出白嫩泛着粉的脚趾, 有点不习惯,又拿出嫂子一起买的短丝袜,套上后再穿, 看上去好多了,感觉也舒服多了。
鞋子是有点小跟的,穆冰莹一站起来就觉得自己似乎变高了,忍不住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越走嘴角弧度扬得越高。
“莹莹?”
“啊!”
穆冰莹坐回床上,将换下来的拖鞋并排放到床底,抬头时,壮壮推门冲了进来,“小姑!小姑夫来了!有五辆军车!”
“这么多车?” 穆冰莹惊讶起身,急忙走了出去。
不是说好的正日子低调,怎么整这么大排场,五辆军车哪怕开到了市里,走哪也都是聚焦点。
“莹莹,都收拾好了吧?我都听到车声了,应该是小顾来了。”
董桂红今天也穿得利整,虽然身上不是新衣服,但是特地洗过的,散发着肥皂香的蓝布衫,头发昨天下午也用洗头膏洗过了,到现在没下过地,也散发着清香。
本来她就是想收拾干净点,一听说来了五辆军车,顿时觉得收拾得好,那边来了这么多人,家里条件摆在这没办法了,但起码要给人留下个干净的印象,让人家觉得新娘子家里都不是懒人。
“收拾好了。”穆冰莹理了理辫子,走了出去。
大门口空地上的桌子都撤了,军车直接开了上来,两边围满了人,都是来看新娘子出嫁。
穆冰莹刚出现在大门口,顾长逸也正好从军车上下来。
他今天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皱褶的军装,裤管笔直,皮鞋蹭亮,头发特地剪过,显得更精神帅气了。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一下车,看到穆冰莹的眼神,不但让过来看热闹的大姑娘脸红了,连在场厚脸皮的小伙子们都感到不自在,老一辈的人脸上则是露出过来人的笑容。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看着小两口,原本他们是打算新郎和新娘子一出现就要喜糖的,结果现在被顾长逸一个眼神全给弄忘了,再也想不起来,只知道盯着两人看。
“怎么这么多车?”
穆冰莹看到他,就像他看她一样的也根本移不开眼神,才两天没见,感觉就跟很久没见似的,一见到了就看不够,明明她是想看后面车里都有哪些人,需不需要赶过去打招呼,却怎么都分不出心神去看。
“魏叔和我妈来了,接了你到市里,他们就会回圳市。”顾长逸用力紧住手指,忍住想上手摸摸她头发,捧她脸的冲动,“还有两个战友和一位老领导,听说我结婚,特地赶过来,就正好一起来接你了。”
穆冰莹听了醒神,连忙往前走,后面几辆军车也停稳了,人全从车上下来。
“冰莹,恭喜你。”魏正奇笑着走过来,“今天看着很好看。”
“是更好看了。”翟洁玉虽然心里对未来儿媳妇的身体仍然感到不满,但没有在今天的大喜之日表现出来,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叔叔,妈。”穆冰莹微微笑着叫完,看着婆婆怔神的样子,接着道:“你们辛苦了,大老远跑过来。”
“啊,不辛苦。 ”不得不说这声妈,让翟洁玉心里的那点不满瞬间褪去不少,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被子都做了吧?我那也做了两条,等你们忙完了这阵子,我们再送过去。”
“谢谢妈。”穆冰莹看向后面下来的三位穿着军装的男人。
顾长逸带着她走过去,先指着年纪偏大的男人道:“这是我刚参军时候带我训练的连长,高毅,对我非常照顾。 ”
听着他似乎是在咬着牙说“非常照顾”,穆冰莹笑了,大概猜出来是怎么个照顾法,“高连长好。”
魏正奇走过来笑道:“现在已经不是连长了,这趟回来就是师长了。”
“就跟长逸叫吧,我还是听他叫我连长顺耳。”高毅伸出手,“冰莹同志,感谢你收了我这个兵,我还以为他这辈子会没人要,这小子可是个犟种。”
穆冰莹抿唇一笑,伸手回握,对方很快松开,她还没收回手,就又被人握住,是站在后面,皮肤不像其他军人一样,一看就成天风吹雨打,暴晒成了铜色,不然就是黑里透着红,此人脸色到手,都是极其苍白,是长年不见太阳的苍白。
“嫂子好,副团也是连长的时候,我就是他手底下的兵,一直跟到了今天。”
“不说你名字,谁知道你是谁。”顾长逸指着他介绍:“季非白,这名字搭上他的外貌是不是很有记忆点?”
“是,你好。”季非白除了皮肤长得非常苍白,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就像是一个虚弱的美男子,即便是冷硬的军装,也没能让他变得更精神,握住他的手时,也感觉到彻骨的冰凉。
穆冰莹多看了他两眼。顾长逸毫不客气推开季非白,拉过另一名与季非白外貌身材完全相反的人。
这人浑身肌肉发达,体型壮硕,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皮肤一看就是长期在外训练,是标准的古铜色,平时应该不喜欢笑,此时硬是扯出笑容,喊道:“嫂子好,我是龙海,也是从副团还是连长的时候,就是他手底下的兵。”
“你好。”穆冰莹已经感觉到周围有很多姑娘盯着他看,龙海的脸型就是时下最受欢迎的四方脸。
“等咱们结婚后,请他们吃一顿,再慢慢聊他们的故事。”顾长逸看到丈母娘都出来了,上前打招呼。
穆家人和一起来接亲的人热情寒暄一番,请他们进屋吃面条。
这是珠市婚假的习俗,在正日子当天早上,女方家准备面条给来接亲的人吃,俗称喜面。
一群人进了堂屋,面条是昨天晚上董桂红亲自做的手擀面,自从有了挂面之后,很多地方都会为了方便,直接买挂面来下,但是董桂红觉得还是手擀面最好吃,昨天晚上便擀好了。
除了白面,还有放了豆面的面条,既筋道又有嚼劲,每个人碗里除了放了翠绿的小青菜,还卧了一个荷包蛋,看着非常有食欲。
顾长逸来接亲,又按照习俗带来了一堆礼,白糖红糖,公鸡母鸡,米面鲤鱼猪肉等,这次董桂红没说什么,这都是照规矩准备的分量,再说都要走了,时间不该浪费在这些上面。
屋里正吃着面条,院外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一群小伙子走了进来,穆炎穆晖领头,他们早上已经和穆家人一起吃了喜面。
“一大娘,我们搬嫁妆了啊。”
董桂红心里顿时一酸,忙道:“娟子,你去看着,告诉他们怎么搬。”
“哎。”
一床床被子搬出去,接着是一个个箱子,后面跟着的是董桂红老两口去供销社特地买的时下流行家用物件,暖水壶,脸盆盆架,茶杯托盘,套碗等等。
都是挑小两口能用到的,不是真的用不到也买。
例如痰盂,这是嫁妆里必备的,但是他们去了顾家,看到了顾家不但楼下有卫生间,连小顾房间里都带浴室,痰盂是肯定用不上,就没去买,但是脸盆盆架还是可以准备,就算不用洗脸,也可以接了水洗脚。
魏正奇放下碗筷,“亲家,准备了这么多东西,最近忙坏了吧。”
“没多少,都是日常能用得上的,没你们用心。”董桂红也不是不会说好话的人,再说她确实觉得小顾妈和后爹很用心,订亲时送来的东西有些到现在都没舍得拆,就是因为包装的太精致,选的东西也都很精致。
一个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听得人是能感受得到的,尤其魏正奇和翟洁玉还是长年听好话的人,更能轻易分辨得出来,看着董桂红说得真诚,忍不住露出笑容,又开始互相吹捧。
面吃完了,嫁妆搬完了,穆冰莹该出嫁了。
热闹的气氛骤然多了一些别离的伤感,穆冰莹走到门口,看了看父母,哥嫂,还有小侄子壮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无声一笑,转身上车。
一家人跟到外面,董桂红忍不住上前趴在车窗上,忍着眼泪嘱咐:“好好的啊,好好过日子。”
穆冰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抬头看到父亲哥嫂眼里都泛着泪光,她的眼睛也止不住酸涩,“咱们不是说好的开心点吗,妈,大家都等着,您别忘了撒喜糖。”
“忘不了,不撒他们也会肯走的。”董桂红一再不舍摸着女儿的手,看着女儿漂亮的小脸,最后松开手,“走吧。”
穆冰莹咬着牙,笑中带泪,点了点头。
车子开始挪动。
“莹莹!”
董桂红突然又冲到车窗前,喉咙哽咽道:“妈在家等着你。”
穆冰莹死守了半天的眼泪阀门,骤然松懈,无论怎么拼命眨眼,都无法再阻止眼泪往下滑,“妈。 ”
“走吧。” 董桂红忍着眼泪,挥着手,“小顾,让司机快开车。”
周围人群的妇女,受到这种气氛感染,不少都拿出手绢抹着眼泪。
“开车吧。”穆冰莹说话带着哭腔。
顾长逸突然打开车门下车。
穆冰莹一愣,周围人都愣了,看着顾长逸走到穆家一老面前,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认真严肃道:“请一老放心,不说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就算是洗菜淘米缝衣做饭,我也都会抢着做,永远让着她,永远全心全意为穆冰莹服务!”
朴实的言语,用铿锵有力的语气说出来,周围妇女眼泪又掉了,董桂红却突然笑出声,“洗菜就算了,还是让莹莹做吧。”
穆冰莹在车上听到这话,想到他洗过的菜,也跟着破涕为笑。
穆德厚欣慰道:“你们互相尊敬,互帮互助,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就好,走吧走吧。”
村支书也凑了上来,“冰莹,受了委屈跟我说,不要怕,咱村人多着呢。”
穆冰莹又笑了,“哎。”
顾长逸上了车,这趟来是让小陈跟来开车的,他坐在后面,一上车就握住了穆冰莹的手。
穆冰莹不敢喊,怕反而更引起人注意,毕竟现在大家的目光全都盯在他们身上,车子正好发动,连忙将空着的手抬起来,向外面的人挥手告别。
一辆辆军车和拖拉机,前后离开村子里,后面跟着一大群人。
虽然是四个轮子的军车,但是在村子里开的速度并不快,他们还是能清楚看到军车,便一路送到村口。
“冰莹——”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喊,穆冰莹转头看过去,发现是常文栋。
常文栋一路踏着村里的麦地跑过来,翠绿的麦苗全都被他踩倒了,村民们看到了怒发冲冠,全都冲了上去,瞬间将他按倒。
穆冰莹觉得,这人脑子多半有点病。
“还不死心。”顾长逸拿起穆冰莹的辫子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我媳妇果然勾人得很。”
“别胡说。”穆冰莹看了一眼前面的小陈,暗示他规矩点,想把辫子拿回来,他却不放。
“干嘛。”穆冰莹小声说,“有人在。”
顾长逸把她的辫子放到唇边,“我又没干嘛,是不是你又在想什么不能被人看到的事了。”
穆冰莹脸红了,“我才没有。”
“真没有,你才不会脸红,你脸红了,说明你有。 ”顾长逸捧起她的下巴。穆冰莹“啪”地一声打他的手。
她打完听到声音就后悔了,要是不打前面的小陈还不会觉得有什么,这一打肯定就知道他们在后面没干好事,关键打了,也没把他的手打掉,这就更气人了。
穆冰莹瞪了瞪他,想偏头,又被他轻轻掰过去,“你别乱来。”
“你说什么呢,我是正经人。”顾长逸盯着她的眼睛往前凑,看着她急坏了,伸着手胡乱推他胸膛,像是吃奶的劲都用上了,也没推动他,脸色变得又急又恼,泛着嫣粉,他才没忍住笑出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管状的小东西,“我就说你脑子在胡思乱想。”
穆冰莹看着他手里拿出来的东西,“这是什么?”
“是口红,我昨天特地去百货商场买的。”顾长逸打开盖子,拧开红色膏体,抬着她的下巴,往她唇瓣上轻轻涂抹,看着粉色唇瓣变得更鲜艳,他眸色也变得越来越深,“好看。”
穆冰莹情不自禁抿了抿唇,看着他手里的膏体,她知道口红,去市里的时候,看人家用过,第一次抹有点不习惯,推开他,坐直身体,看向前车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脸颊桃粉,嘴唇不是她看过文工团姑娘抹的大红色,是和脸颊晕透出来的粉有点像,唇瓣变得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桃花颜色,鲜艳水润,好看极了。
镜子里忽然多了一张脸,顾长逸凑近穆冰莹的颈窝,笑看着镜子里的她,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看来你的香粉很管用,你现在又白又粉,真诱人。”
穆冰莹用肩膀推了推他,“有人,你别闹。”
顾长逸不走,“我吃醋了,你不得哄哄我?”
“吃醋?”穆冰莹愣住,“常文栋?不可能。”
顾长逸没忍住笑了,“为什么不可能?”
“没有可比性,膈应有可能,吃醋不可能。”穆冰莹拿过他手里的口红,仔细看了看。
顾长逸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我会吃醋,你多看一眼别人,少看我一眼,我会吃醋,有人多看你几眼,我也会吃醋,你得哄我。”
“怎么哄?”穆冰莹拿起口红,“你又大手大脚花钱。”
“我是为了让你今天当个漂亮的新娘子,才会大老远跑去买的。”顾长逸盯着她的嘴巴,“真好看。”
“那你下次别乱买了。”穆冰莹把他的头搬开,不等他反对,就凑过去说:“小陈同志都流了一头的汗了,你老实点,万一他紧张过度,开车会出问题的。”
顾长逸看了眼军装领子全湿了的小陈,总算坐直了身体,改为握住穆冰莹的手,一路上变得老实。
两个人在一起,随便说点话,做点事,时间就会过得很快。
车子很快到了军区大院门口,值岗的哨兵敬了礼,提前打开大门,一辆辆车子,连同拖拉机一起开进去。
世人无论到了哪里都不会少了看热闹,里面大院门口围着的人,只比穆溪村多,不比穆溪村少。
穆冰莹起初见了,还微微惊到,后来便放松了,她也是喜欢看新娘子的人,喜欢过去沾沾喜气,能拿上一颗喜糖就更高兴了,别人应该也是这样想。
等车子继续开进里面大院,外面的人都跟着进来。
顾昌巍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人走出顾家大门,面带笑容看着接回新娘子的军车。
穆冰莹看着他的笑容,知道魏叔那辆车肯定走了,否则他不能笑,果然一下车就看到后面少了一辆车。
周围的人一看到新娘子下来,顿时响起惊呼声,接着又响起各异的交谈声。
新娘子结婚当天就是焦点,受人谈论,指点样貌啊,举止啊等等,以前她去看人家娶媳时,周围人也是这样,穆冰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周围人的惊呼声并不像穆冰莹想的那样。
早在顾长逸领证后,这个消息就像是一道惊雷劈在军区大院。
前几天文工总团寻找适龄姑娘,说是给顾长逸相亲,就传遍了整个大院。
论家世,他最好,论能力,他说第一,全大院没人敢说第一的顾长逸,向来是大院姑娘们最想嫁,甚至等了很多年的对象。
就连与顾家不对付的人,也不得不得承认,很想把自己家女儿妹妹嫁给他,并且也那么做了,学着别人去给沈团长送礼,让她帮忙牵线说好话。
正当全大院都在关注顾长逸这株高岭之花,究竟会被谁家高攀上时,他娶了那个乡下嫁不出去的病弱小村姑的消息传遍大院,让全大院的人轰轰烈烈议论了好几天。
至今为止,话题度仍然丝毫没有消减的迹象。
所以今天才会有这么多人过来看穆冰莹的真面目,一看到穆冰莹下车,就被她的模样惊了。
今天全大院的姑娘都在这了,她不但没有被比下去,反而还占了上风,甚至看了久了,大家还生出一种全大院的姑娘,都隐隐被她比下去的感觉。
穆冰莹不知道这些事,拿着喜糖撒了一圈。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这年头谁还发水果糖啊,我们都发的酒心巧克力。”
接着另一道清脆的声音接话:“这年头,谁还用拖拉机送嫁妆到大院里,就这条件,你还指望吃酒心巧克力?估计她连巧克力长什么样,说不定连世界上有巧克力这种东西都不知道,还酒心呢,真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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