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九月九,天上地下一同走。今儿子时,阴间秽门开,百鬼成祟,一年一遭。九月九恰逢天地乱象,活物因寒气藏匿,死物难有安生。
此日阴阳不分,生死轮换,又每每得见晦云蔽月之象,是为大凶。若有懂行之人来看看便会知道,阴风过处草朝北生,是不期命损之兆。
月上梢头,寒风未经,落叶零落,天际雾蒙蒙的,不甚合意。小黄鸟合了翅在不远处的枯树上歇脚,大抵是被下头的声音惊醒,歪歪脑袋看着。村口许久没这么热闹,前一拨站得零落,有呜咽声起,要哭不哭,仿佛碍着什么样。后一拨乌泱泱地人多,举着火把赶热闹。
“囡囡,娘跟你说的话,可记住了?”翠娘半蹲下身子细细叮嘱着面前孩童,抖平她略微有些宽松的袄子袖口。
女童模样不大,倒是颇为乖巧:“记住了!”
又后头听人说:“可惜我家没多得个女娃送去过神仙日子,实在不济换村里头几斗粮食也好啊……可惜,可惜。”
“切……”有别个呸了声:“这修仙的道岂是几斗米能换的,鼠目寸光!”
身后众人催了好几次,大抵偷摸着说了些许不中听的话。翠娘右手摸上莺莺的脸,竟是眨巴掉了泪,心里难受,可喉咙堵着慌发不出声。
“欸……小娘子哭丑罢,莫伤了身。”一只手从她手背上飘飘乎划过,那灰衣老者没由头地一笑,后半句压低尖尖的嗓音,像是有些不满,又给人感觉在打趣,“这是你儿有福,大仙喜欢女娃子,带她们修道,那个……极乐之地好过得很。”
大约是从四五十年前,村里遭灾,天旱了一月有余,烈日放在上头七八个时辰不肯下来,这地穷山僻壤的,官府的人来回半月,先前倒是做做样,后也没了法子,一眼也不曾来瞧过。村里南侧依山,山路崎岖,泉水撑了十日不到便绝流了。
传言也是九月九日,雨水随山上的神仙一同下来,是上天怜见村里人,不忍断其生路罢。到后来,便有先人设下了供奉山间仙人的规矩。不仅村口设下的石坛年年得祭拜,也要讨神仙欢喜。玉盘珍馐却也不必,不多不少,五个女娃就罢。
说是随仙人修道,却未见哪户孩子修成回来了,修不成,也没说来报个信,清楚大约是没这个福气。
知道到日子,赶在九月八迟暮时,就有人下山来接。那人身形修长,一笑就佝偻着背,圆脸宽眼却平添尖嘴猴腮,说得不好听,就是书里的薄命相。年复一年,一袭黑衫提灯从石板路下来,众人传得神了,也尊称一声仙人。
翠娘赶忙用袖沿沾了沾眼角,嘴上不让讲,心里却难过得紧,哪方神仙专寻女娃去。
“要听神仙的话,到了山上好好吃饭不准挑食!”
阿娘的遍遍叫喊从后方传来,莺莺扯着前头云倩的衣袖,憋着眼泪挑灯迈步。
林中枝桠遍布,月光落不了多少,灯笼照着脚下已然勉强,偶尔见到小溪波光粼粼,鱼儿轻跃,有点别枝惊鹊的意境了。应是不常有人的缘故,石阶零碎,且多长满了青苔,有的地方藤蔓甚至把路都挡了。
听阿娘说,仙人福泽深厚,庇佑山中万千生灵,林竹茂盛虫蛇多,还有人在打猎时见过大老虎呢。四周细细簌簌的,枯枝嘎吱的动静时不时把莺莺吓得一颤一颤,她还没夜间走过山路。
“云倩,我胆小……你慢点罢。”莺莺一手照着路,望着眼前半米高的石头有点害怕。
云倩扶好树接过灯笼,娇小的身子半蹲,使劲的右手撑直:“别怕,看到那边石头上的坑没有,你拽着我上来。”
“好,你要抓稳啊。”莺莺差点摔了个踉跄。
这些孩子中属南村的莺莺年幼,其次是云倩,不过她看起来不像十岁,足足有别家十四五岁女儿的身形。当中最大的那个是北村的小苇,虚岁十四,她正站在前面不远处向两人招手,嘴巴一张一合的,叫她们快些。
“大仙叫我们在这休息会。”
神仙怎么还要休息?
莺莺心里正嘀咕,顺着小苇的指尖一看,原来这处西侧稍许,有个半大的凉亭,应也是给前人歇脚用的,不过好久没人来积了枯叶和灰尘。
亭上有块牌匾,提字磨了些,她抬头念道:“什么…什么?”
“飞云亭。”云倩把盛满水的竹筒掀开了盖放在她面前,笑着说。莺莺侧倒,顺势挽住她的胳膊,低下头道:“云倩,你真的认识好多字啊。”
“兄长没事教了些好认得的字,之前我娘看见了,还被她骂了通。”云倩摇摇头。
另外两个女孩看起来有些害怕,去亭中小晃了圈后,还是靠到了小苇身旁。夜深天凉,莺莺向四周瞧瞧,还正奇怪没看到那黑衫老者,身后突然传来了些动静,只见他从亭后林中咻的一下窜出来,手里还拎着长条样的物件。
有眼尖的女孩大叫一声,扶着小苇吓得摔在地上。顿时反应过来的云倩也面色惨白,往后退了几步,身体不由得发抖:“是蛇……”
“别过来,别过来!”
见这人抓住蛇头,嘴角咧起,露出两排大白牙。莺莺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连忙转身抱住云倩。
真不经吓。
“死了的,刚从洞里掏出来,可惜被它崽跑了”黑衫老者抬头看了眼天色,自觉无趣得很,扯住蛇牙把弄了番,随手往亭中一扔。“玩够了,娃儿们,走罢。”
突然搞这一出,莺莺走在路上更怕了,心里又觉得这人胆大,敢去掏蛇窝。她想到村里最厉害的毛叔当年打猎时被蛇咬了口,他儿子背回来时已经神志不清,医家说要把腿断了,腿不没,命就要没。之前阿娘闲来还会带她来山脚转转,后来说起这事,也是分外惋惜。
莺莺仔细瞧着,黑衫老人虽说双鬓斑白,脚下步子却稳实得很,手腕干瘦但有股劲,精气神足,大约真的是阿娘口中说的神仙。
村里老人大多知道,山顶北侧留有个香火无继的阎罗庙,小孩偶尔也听长辈讲过,这庙是有点古怪。里面供的阴间十殿转轮王,掌管人道,但要接着细究,也没谁能说出个所以然。它建成的具体年代久远已不可考据,平日也没人敢往上头走,路自然越来越荒芜。
莺莺往远处看,那座庙露出的一角被枯藤环绕着,看样子破败不堪。群鸦被来人吓得扑腾扑腾四飞,尖声穿过她的耳朵,灯笼于风中摇晃,微光一闪一闪的。
到了,阎罗庙。
落灰结网的庙门成了两块严重腐烂的大木头,难以发觉的深红底色混杂着黑色霉点,她余光瞥到,竟有些是在缝里筑巢的成堆小虫。风从山头吹来,看着它们四处蠕动,无端添几分阴冷和破旧。
莺莺扯住云倩的袖子吓得哆嗦,低头也没看着前面的路,竟一脚把门槛给踢碎了。
小苇急忙回头,惊道:“莺莺!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里好多虫子在爬啊。”莺莺拍了拍鞋上的木渣,有些不好意思。
“
庙中陈列大致呈左右同态之局,中间是一条由碎石子混杂沙土铺成的长道,四周的老枯藤已经比墙瓦还高,月光透过云端,她们绕过立于门口的香火鼎,便可看到内间的主殿。黑衫老者在最前头领路,走着走着,只听他疑惑地哼了一句。
咦?
“小声点,莺莺。”云倩在前头悄悄扯过她,比了一个静声的手势,压低嗓子。
“庙里似乎有人。”
这不说还没注意到,莺莺探过头,内间主殿的木门半开,本应昏暗的小屋从缝里透着点点火光。黑衫老者顿了一下,正准备接着往前走。
“你们是这山里人?”
背后突然飘来了一道舒缓清亮的声音。
云倩把她搂在怀中,莺莺冒出个头,提灯望去。
那是一位束发执剑的浅衣少年,高挑而身形直挺,青丝垂肩,不似孤弱霜雪之势,要算骨相,也应是雪下寒松。细来若说少年,倒也不准确,仪态不太青涩,只是皮肤白皙显得年少。
莺莺少有见一双目生得极为好看的人,瞳光在月下像是一捧溪泉涌动。宽袖长摆,以素色腰带束之,下身蓝袍绣着的样式与阿娘手绢上的相同,是一朵莲花,孤莲。
只见这人轻轻合上庙门,转身向前迈了几步,双手行拜礼道:“在下少衡,无意冒犯。”
正说着,这人又指了指一旁地上的包袱:“早些时候,和友人到了这里,见荒草未除,不知这是有主之庙。”
“没事这个庙一般不住人的,大家在山下不太常上来打理。”小苇躲在黑衫老者后道。
深山荒庙里突然见到这般,莺莺不由得想起阿娘讲的怪诡奇闻。说是妖异怨鬼常披一张俊逸人皮,背后干的却是饮血吃肉的勾当,骗得好人成它嘴下荤食。轻则失了精气,重则性命不保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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