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最后一门考完,前面好几门考试的成绩已经出了。
千湄在教务系统里看了看自己的成绩,基本都在90分以上,还不错。
她没急着回家,多留了一周,南风安排了一次livehouse的演出。
月月家就在本地,盛情邀请她去家里住,于是就去见识了传说中很凶管得月月服服帖帖的月月妈。
其实并不凶,又因为听月月说了千湄家里的事,对她很是心疼照顾。
这次演出仍在同一个livehouse,他们这个城市最有名的一家,老板从还没人知道livehouse的时候就做起这门生意,许多知名乐队巡演到这个城市,场地都选在这儿。
千湄很放松,毕竟已经一起演出了快一学期,默契和配合度都比第一次更好。
她穿了一双黑色的长筒靴,笔直的两条长腿,攻气十足。
妆容是月月化的,挑高了她的眉,深邃的眼窝,还有适合舞台的略显夸张的红唇。
在她还未有意识地培养和建立自己风格的时候,唱歌时自带的气场和偏冷的性格,已经让作为主唱的她,带了一种中性的美感和力量。
上次来调戏过她的妹子,看着短短一段时间又蜕变得更有魅力的千湄,捂心尖叫,感觉自己都要弯了。
这一晚的演出有两个小时,演完之后,千湄感觉也挺累的。
徐林晨今晚带了个妹子来看演出,演完屁颠屁颠地送人家去打车,等回来的时候,陆铭的吉他和文野的keyboard都收拾好了。
他瞧着自己那一套复杂的架子鼓,说:“鼓太重了,兄弟们帮忙收拾一下?”
文野怼他:“早干嘛去了?”
他厚着脸皮贴上去:“老文来来,帮我搬一下这个军鼓。”
文野点了一根烟,不想理他。
他又转向陆铭,陆铭直接略过他去找livehouse的老板说话了。
他脾气上来,吼道:“妈的每次老子这套鼓都是最重最麻烦的,你们倒是轻松,今天不帮忙搬的话,老子就不干了!”
千湄对他无语,站起来走过去,问:“怎么收?”
文野拦住她,说:“你别理他。”
徐林晨笑嘻嘻地揽过千湄的肩,说:“来来!哥哥教你怎么收!”
千湄一把掀开他,嫌弃地说:“滚远点吧你,一身臭汗的。”
“你懂什么?”徐林晨说,“这是男性荷尔蒙的味道。”
文野受不了他了,走过去搬起一个鼓,说:“闭嘴吧!早点收完回家睡觉!”
等回到月月家,叔叔阿姨都睡了,月月轻手轻脚地把她接进来,问:“怎么样?今天演出顺利吗?”
“累。”千湄瘫在床上说。
月月哈哈笑:“今晚场子肯定很炸!”然后又有些遗憾地说:“可惜要陪我妈去串门子,竟然没看成。”
“以后有的是机会啊。”千湄安慰她。
“我感觉我都像南风的编外成员了,”月月说:“之后要是你们解散了,我肯定都不习惯。”
“没这么容易解散吧。”
“希望不会有那一天啦,不过那么多好的乐队最后都离不开解散的命运,还真是让人唏嘘呢。”
千湄累极,已经不想思考,随意地说:“随缘吧,乐队这种事儿,不能强求。”
第二天下午千湄到家的时候,家里没人。
她没带钥匙,打妈妈的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她不由得有些焦急。
在楼梯口坐着,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电梯叮的一声打开,方燕推着千卫国走了出来,千卫国腿上还抱着大包小包的药物。
千湄站起来,问:“爸、妈,你们去哪儿了?”
方燕见她坐在门口,吃了一惊,才想起来千湄打电话说了是今天回来。
她不由得懊悔,说:“湄湄啊,下午急着去医院,就把你今天回来的事儿给忘了,等久了吧?”
千湄:“没呢妈,你们去医院干嘛?爸爸不舒服了吗?”
千卫国对她笑笑,说:“没事儿,老毛病了,就是神经痛……”
然后又转向方燕:“快开门吧,这么冷的天儿,孩子肯定冻坏了。”
等进了门,千湄把爸爸推到客厅里,把大包小包的药接过来,放在电视旁边的柜子里。
她见他爸还穿着睡裤,有些单薄,又从房间里找了条毯子来给他盖上。
方燕从厨房里走出来,说:“没来得及买菜,晚上咱们吃点面条吧。”
“吃什么面条?”千卫国突然生气起来:“孩子刚回来,你就给她吃面条?你这个妈怎么当的?”
千湄马上说:“面条挺好的,我还不饿呢,火车上吃了好多东西,爸你是不是饿了?”
千卫国有些后悔在孩子面前失控,努力笑了笑,说:“我还好。”
千湄把电视打开,说:“那你先看会儿电视,我去帮妈妈煮面。”
电视里传来新闻的声音,千湄走到厨房里,蹲在正在择菜的方燕面前,低声问:“我爸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儿……”方燕淡淡地答她:“就是最近腿疼得厉害,神经痛,以前医生开的止疼药可能用久了,没效果了,今天中午起来他说疼得受不了了,我带他到医院去打了一针,又换了些新药。”
“爸爸最近好像常常发火,妈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有什么好委屈的……”方燕对她笑笑:“以前都是我发脾气,你爸他永远都让着我,现在我就当他是个小孩儿,让让他得了。”
千湄小的时候,她妈的脾气是有些火辣,发起火来把经常把千卫国骂得狗血淋头的,她爸也不生气,永远都好言好语的哄着,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等面条出锅,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吃面,电视里还在放一部家庭喜剧,烘托得气氛十分温馨。
千湄几个月没回来了,千卫国也十分高兴,听着她兴高采烈地讲学校和南风的事情,听得津津有味。
等吃完面,千湄把自己手机里月月拍的南风演出视频投到电视上,给父母看乐队表演是什么样子的。
听到《梦》,
……
“当天地翻覆,海水逆流”
“是谁如尾生抱柱,不为所动”
“梦醒时分,倏忽间不见的又是谁的影踪”
“挡不住阳光侵蚀泪眼”
“恍然惊觉,不过是一场空”
……
千卫国说:“这歌词写得还行,庄生晓梦迷蝴蝶。”
……
听到《去他的世界》,
……
“这世界无聊,所以你我无所谓”
“这世界太吵,那就把生活都荒废”
……
千卫国说:“这歌词写得什么?太不积极向上了,年纪轻轻的写点正能量的东西多好……”
……
语文老师的老毛病又犯了,千湄哈哈大笑,把她老爸的评价发到了南风的微信群里。
陆铭:“……”
文野:“……”
朱一格:“千湄姐你怎么还把视频给家长看啊?你爸妈不会骂你吗?”
千湄:“不会,我爸妈很支持的。”
朱一格:“羡慕……”
千湄:“可能是因为我一直考第一吧。”
朱一格:“……”
朱一格:“自闭了……”
徐林晨:“敢问令尊大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千湄:“语文老师。”
徐林晨:“怪不得……”
第二天,千湄陪她爸去康复医院做复健。
到了医院,医生瞧见千湄,笑着问:“千老师,这是你女儿吧?长得真漂亮……”
千卫国难得心情不错,笑着说:“上大学了,放寒假才回来的。”
“是吗?读的哪个大学?”
“xx大学。”她爸带着骄傲说。
“重点大学呀?”复健医生夸奖说:“不错不错!千老师有福气呀,女儿争气,又这么孝顺。”
千卫国高兴极了,做复健的时候,都比平时卖力许多。
千湄故意笑着夸他:“爸爸真棒!”
千卫国用双臂撑着栏杆,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往前挪动,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
千湄还是笑着,心里却是疼的。
千卫国当年出车祸的时候损伤了腰椎,手术时因为位置不好,最终没能保住双腿。
千湄至今仍清晰得记得,上初三的她被老师紧急带到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做完手术,被推入重症监护室了。
手术主刀的医生告诉方燕:“患者的腰间脊柱受了损伤,我们虽然尽全力挽救,但是手术效果不算太好,这双腿以后应该是不能动弹了,严重的话还会伴随大小便失禁,有终身卧床的可能,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千湄听到医生这些话的时候,只感觉脑袋里嗡嗡的,整个世界都像崩塌了一般,心里只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她转过身只是死死抓住了妈妈的手,一时间嗓子眼儿被堵住,哭都哭不出来。
她妈妈却还算镇定,对她说:“命保住了就好……命保住了就好……湄湄别怕,爸爸还在……还在……”
千湄终于还是崩溃大哭了起来。她没办法想象,她儒雅又温柔的爸爸,可以把小小的她抱在怀里、举在肩上的爸爸,因为觉得她身高不错坚持要教她打篮球的爸爸,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会是什么样子。
她还记得小学周末的时候,在学校的篮球场上,她不情不愿地学着运球,千卫国突然一个抢断,三大步上篮成功,转过身来对她大笑着说:“湄湄,这么不专心可不行啊,你看,一下子就被抢断了……”
以后再也不可能了。
就算她愿意学篮球,也不可能了。
千湄都不知道,爸爸刚受伤的那几个月,他们一家三口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方燕住在医院里天天陪床,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下去。她每天要照顾不能动弹的千卫国,给他翻身、擦身,给他端屎端尿,还要抽空去交警大队,处理车祸的种种事宜。
肇事司机逃逸了,因为事发路段没有监控,一直没能抓到。
前期的治疗已经花了十几万,方燕看着一天一天减少的积蓄,着急得头发都白了。
千卫国是上班路上出的事,后来终于认定为工伤,治疗的费用工伤保险报销了绝大部分,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本来千卫国还有一个姐姐,千湄的大姑,就住在本市。但他们两家一向关系不太好,方燕也不可能去求人家帮忙。
还有两个舅舅,都住在妈妈的老家四川,帮了一段时间的忙,还是得回去上班了。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湄,开始学着自己做简单的饭菜,每天放学后送到医院里去。
那时候的千卫国还算乐观,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母女俩的心,他十分配合治疗,每天千湄去的时候,他还总是笑着说:“我女儿长大了啊,能给爸爸妈妈做饭了,真棒!不过女儿啊,你这厨艺还要多练练啊,爸爸不想天天吃白菜叶子了……”
那时千湄想请一段时间的假帮忙照顾爸爸,但是妈妈没有同意。她初三了,马上要考高中,方燕不想拿她的前途冒险。
每天晚上从医院回去,千湄还要努力做作业,她常常一边哭一边写,心里却反复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要坚强!”然后发狠似的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水,不让眼泪滴落在作业本上。
大概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瞬间长大,并给自己套上了一个坚硬的盔甲,用以支撑摇摇欲坠的人生。
后来爸爸终于出院了,就此坐在了轮椅上,再也没能站起来过。
不幸中的万幸是,除了不能用腿,他的大小便还能自理,没有丧失做人最后的尊严。
方燕几个月没去上班,单位那边没办法交代,还是只能回去了。
让千卫国一个人在家是不行的,有很多事情他依靠双臂还做不到,必须要人陪护。
四处打听之后,小舅舅帮忙从妈妈老家找了个叔叔过来,陪护了一段日子。可惜那个叔叔也没能干多久,就辞了这份工作回老家去了。
可靠的人不好找,千卫国一向好强,不愿意一直这样拖累他们母女俩,拼了命的锻炼自己的上肢力量,后来一个人在家,依靠着卫生间里加装的各种把手和栏杆,自己上厕所什么的也勉强能行了。
生活就这么继续缓慢前行,千湄觉得,爸爸虽然坐了轮椅,但他们还是幸福的一家。
可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失去了教书的工作,失去了人生的价值,每天被后遗症和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当他独自坐在阳台上看着下面的行人,或是翻着那些看了许多遍的书,他内心的痛苦,没人能够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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