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做好了大义赴死的最坏准备,可是萧淼清没曾想到在自己说出这样足算冒犯的话后,凌时只是眉头皱得更深,杀气的确是更重了,他甚至都感觉到了那杀意在自己的后脖子上几度徘徊,可终究渐渐落了下去。
到这会儿屋里的人不是晕了就是腿软了,瑟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
弦乐声一停,酒色之气也淡了,方才还暖气熏人醉意深深的厅堂中只余死寂一般的安静。
萧淼清没有眼睛可以观察外界,窥不得凌时的面色,他本来撑着自己凛然的神情,颇觉得有几分像样了,心中正暗暗赞叹自己,忽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一动。
紧接着就是咕噜噜几声响,叫人猝不及防。
“什么声音?”萧淼清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从前没有饿过肚子,有法术加持护身,饮食本来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
现在因为血蝅在身,萧淼清停了身上全部有法术护持的部位,却忘了一旦成了普通人那也是要吃饭喝水的。
凌时也很是无语。
前一刻他还见萧淼清昂着头一派少年英气飒飒赴死的神色,不过转瞬就又破了功。
如此矛盾也就堆砌在萧淼清身上才能合理吧。
心念转变,原本施加于门扉上面的禁术也便解了。门扇泄力吱呀一声慢慢开了一半。屋里还有个把虽抖若筛糠但还残存心智的,爬似的软行到门边,差点连抬手将门拨开的力气都没了。
凌时懒得再理会这些人。
他抬手放出红绸,瞬间卷住萧淼清的腰,将人拉在身后带了出去。
刚才对着凌时又抱又拦都没被宰了,萧淼清心中安定许多。现在被凌时拉着往外走,还大着胆子问凌时:“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出去。”凌时回答得言简意赅,并没有说明出哪儿去。
萧淼清想搞清楚现在自己所处之地,能给师兄师姐门偷偷留下点什么标记就更好。
无奈于为了保命他的眼睛还少说有三五天要瞎,实在很不方便。
除了自己逃生之外,萧淼清还想搞清楚凌时怎么会出现在人间。神界于人间有重重隔阂,从千年前最后一次诛魔战争后更已绝地天通。除非是人间有人召唤,可普通人怎么会晓得召唤邪神的法术?
被召唤来的凌时又要做什么?
萧淼清上辈子见到凌时的时候对方已经颇为收敛,不过他仍旧听说在那之前凌时曾经引起的恐惧与混乱。
又或者一切都只是巧合?
萧淼清胡乱想着,脚步间跨过好几道门槛与无数台阶,已经闻到了不一样的清爽的夜风。
卷面的脂粉酒气已到了脑后,身前可见沿街影影绰绰的光,朦胧闪烁在萧淼清的眼边。
他们到了普通闹市上。
萧淼清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座城市,可显然不是他刚下山时看到的青阳那样的小城。
入夜以后街上的行人并未减少,反而因为他们现在所处在闹市当中而更觉得人流摩肩擦踵,叫卖声与行人交谈,喝彩声吵嚷声全都在一个场景里面,喧闹出一派匆忙热意的气象。
纸醉金迷懒懒倦倦一下被烟火气替换了。
只不过这样一来,凌时放着红绸拉萧淼清的腰便不太合适。他们之间总是会挤过来几个无关的行人。一方面叫这种牵扯费力许多,另一方面也叫凌时很是烦躁。
每一次擦肩而过,每一个无意触碰,都叫他杀意涌动。
萧淼清怕凌时一时气不顺把这夜市荡平,引出冲天血案。方才还能抱着凌时拦他,现在若再往前凑,保不齐凌时真的把他也一块撕了。
萧淼清赶紧在凌时发作之前扯了扯红绸向凌时提议:“不若就把红绸卷在你我手上,我走在前面帮你挡住那些不识趣的路人,也免得他们碰你,至于行走方向你稍稍提醒我,我们走得慢一些吧。”
萧淼清尽量将语气顺着凌时说,凌时虽然没有说话,不过萧淼清感觉自己腰间的红绸骤然松了,一条柔软的布料卷住了他的手腕,将血蝅都盖住了。
鲜红的绸布卷住白净的手腕,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之下如血色点缀其上,实质却是欲绞杀的渴望,竟叫猎物收束住。
萧淼清感觉到手腕上的东西,心里安定许多,衣袖往下一拢松松将红绸盖住,如此他们两人较刚才扯着腰的样子低调很多。
萧淼清取出自己的佩剑杵在地上,暂且当做拐棍来用,他先侧头对身后人说:“我走啦?”然后也没指望凌时回答,只自己又对身前路人说:“借过,借过。”
如此行走几十步,没出什么大岔子,凌时身上的戾气也收束了一些。萧淼清放心了,分出心神去感受这闹市的景象。
他虽然暂时看不清,可是耳畔能听见的声音纷杂,也叫萧淼清感觉有趣。
凌时不跟他讲话,他却和凌时说话。
小贩叫卖时摇动的拨浪鼓声传来,萧淼清问:“那个咚咚咚响的是什么?我看小孩玩过,似乎是个孩童玩具,只是不知那叫什么。”
萧淼清是觉得都叫人绑了,来去无自有,这点说话的权利总要自己掌控。更何况凌时其人反正也不爱搭理人,估计自己说的话都叫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凌时看向那小贩,见他刚摘下一个拨浪鼓递给一个奶娃娃,那奶娃由母亲抱着,父亲正在掏铜板,一家三口脸上俱是笑意。
“你不是说你是家里的幺儿,怎么这都没玩过么?”凌时随口问道。
萧淼清回答却认真:“我是没有玩过啊,我小时候有空都是背诵经文,我师尊那里只有书,没有这些。”
“其实人间很有趣的,”萧淼清适时找机会给凌时塞私货,“我们只要从不同角度观察它就行了。”
至于打打杀杀就不要动不动提起啦,随手把人化作血雾什么的也未免太可怕了。
凌时听着他说的傻话,大多时候并不分神去看周遭萧淼清说的人间趣味,只是盯着萧淼清说话时候脸上神色的变换。
萧淼清到底不是天生盲的,说话时眼睛与神色都很生动。
人间没有被不同角度观察,萧淼清被不同角度观察了个遍。
剑鞘尾部被萧淼清在地上反复点来点去,终于点停在了一个面摊前面。
脂粉味萧淼清无动于衷,可现下这面香味却叫萧淼清走不动道。
“我想吃碗面。”萧淼清对凌时说,他怕凌时拒绝,先下手为强给出合理理由,“若不吃东西我怕是撑不住几天,到时候你吸起来恐怕也柴牙是不是?”
“何况我若是能够多吃点,养胖了还可以叫你多吸几寸。”
到时候也免得他人遭殃,萧淼清在心中想。
凌时笑道:“你讲得这样有道理,我总要叫你吃上的。”
萧淼清高兴了,回头对凌时笑了笑,他的双眸不似平时明亮,但稚气和呆气夹杂一起,一笑起来分外使人心软。
萧淼清在面摊上找了位置坐下,叫老板住了一大碗精肉,自己拿着筷子已经等着。
凌时原本坐在萧淼清身后的廊下栏杆上,随意望着来往街景行人。
人间景色在凌时看来不多半点意趣。
几千年来一直在重复的都是由各色欲望支配的混乱与残酷,沉浸于此的凡人要么是恶本身,要么是恶的帮凶而不自知。
热气腾腾的面条上桌,萧淼清已经执筷往嘴里送了一口面,他被面烫到撅起嘴朝着半空中呼呼吹了几口散去口中热气。
凌时将目光转向萧淼清,他是凡人,他像凡人,他又与凡人不同。
空气中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波动过来,急促而凌厉,呈现追击之势,凌时抬头往远处看去,稍一权衡,他起身走入了夜色中。
萧淼清全部心神都放在自己面前的这碗面上,对外界的变化毫无察觉,等他吃完面,从兜里摸出铜板放在桌上,招呼凌时可以走了时,叫了两声凌时都没有回应。
萧淼清以为是凌时又不理人,在原地稍等了一下后,自己摸了摸手腕才发现上面的红绸不见了。
真走了?还是又要试探他?
正在萧淼清不确定的时候,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混乱喧闹,跌撞仓促的惊叫。好像有人往闹市里扔了个大炮仗,炸开了安宁的夜色。
面摊位于街边,没有立刻被波及,但萧淼清还是感觉到了身边不断有人跑过,听到百姓惶惶不安地互相敦促快点跑的声音。
萧淼清怕是消失的凌时作乱,他没跟着人群跑,反而沿着墙根快步逆行,想要在人群中靠感知分辨出凌时的踪影。
然而凌时好像真的消失了,他的气息也消失无踪,唯有人群的混乱更甚,待萧淼清终于决定探明到底是什么引起混乱时已经晚了,身后极近的地方有道汹汹恶意伴着凶兽的咆哮声向他冲了来。
萧淼清迅速抽出佩剑,剑身与利爪撞在一起,发出金属的嗡鸣,萧淼清也叫那力道推得手臂剧麻,往后踉跄好几步。
视线模糊间,他只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遮天蔽日扑来。仅仅是刚才交手的一下力道,萧淼清就知道自己若不用出术法绝不是对方的对手,而以他自身来说,就算是用尽术法恐怕也难以将这东西斩杀。
可他如果跑了,其他百姓岂非更遭殃。
神思不过转瞬,萧淼清按了按执剑的手,还是站在原地毅然握紧了剑柄。
凶兽的咆哮如雷鸣震人心魂,萧淼清的剑身亮起金光。只是他的法决尚未念完,萧淼清便觉劲风拂面,是那凶兽的巨掌拍来,他跃起以剑阻挡,接着墙面跳上屋檐,方才站稳,巨兽已经拍飞几十块瓦片,在萧淼清脚边激起一阵烟尘飞灰。
闹市行人已经四散跑得差不多,萧淼清的呼吸急促,感觉凶兽也跳到了屋顶,丝毫不敢放松。敌进我退,剑身与利爪砸出数道火星,纵使萧淼清用了全力,可还是明显落入下风,逐渐叫那不知是什么变幻的凶兽逼到了死角,往后再退一步就要从屋顶落下去。
在这凶险难测的时候,忽然有一柄剑凌空射来,劈开夜色金芒拖曳,如火光耀耀,势不可挡。
凶兽匆忙躲过仍旧被燎焦了皮肉,见状只得退却,深深看了一眼萧淼清,从高处一跃而下,蹿入了无边夜色七弯八拐的民间小巷里,眨眼不知去向。
萧淼清感觉到它离开,稍稍放松一些,然而他刚才猛然用了巨力,此时力竭,脚下踩断了瓦沿,失去平衡眼见着要翻落到地上摔个闷痛。
一双手却忽然从半空中将他接住,牢牢抱在怀里。
萧淼清本来做好了掉在地上痛摔一跤的准备,没想到一下落进不知谁的怀里,鼻间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萧淼清晕晕乎乎放松了一些,靠在对方怀里,也不管什么死了活了的,只说:“先别松手,我实在是腿软得走不动了。”
对方的动作似乎一顿,好像有些犹豫。
萧淼清方才还在想凌时这种时候跑了,实在没什么义气,现在看对方顿了顿,以为凌时这都不愿意,他抱怨道:“抱一下而已,我们也没有抱过!”
对方的双手紧了紧,应该是被说动了,而且对方还开了口:“阿清,你现在觉得如何?”
阿清这个称呼,只有在萧淼清很小的时候被叫过,很少有人知道的,何况这是张仪洲的声音。
现在抱自己的不是凌时么?
萧淼清本来已经瘫软了,闻声却是整个人差点弹起来跳到了地上,他扭头去看对方的脸,不敢相信地说:“师,师兄?”
张仪洲本是抱着萧淼清的,却见萧淼清自己忽然退避三舍,好像才发现他是谁一般。
片刻的安静以后。
张仪洲沉沉开了口:“你把我认成了谁,你说的又不是没抱过又是什么意思?”
好像还是以往一般的语气,可萧淼清感觉大师兄的态度不知为何一下冷了十倍,如锋芒刺背叫人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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