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从简随意地坐在偏堂中,注视着来人。这里比起正堂,地方狭小不少,但更适合少数人之间的密谈。路过的缪氏和令狐倍成被他高声拦截,折往偏堂中来。

    “王上,是否将餐食按几搬来偏堂享用?都是臣精心准备的内地食物,就怕王上吃不惯代地的浆酪荤腥。”缪氏说罢,还特地瞥视同来的无职散官一眼,刻意鄙视着这些不通王廷礼仪的边人。

    “如你所言”,赵从简一边应答,一边示意令狐倍成坐在离自己最近的座席上,并将自己的席子向其处靠近——这种跪坐姿势适应起来倒也不难,就是小腿部分特别酸楚,昨夜的感觉还不甚严重,今天看来,夜里得让女仆换小腿猛揉才够劲。

    令狐倍成也不大客气,心中只想着能尽快结束会议,好准备物品,携带家眷投奔秦国去。赵从简并不知道这些,并没有纠缠对其忠诚的考验是否过关,在经过与贵族阶层的交手后,他意识到:

    忠诚无非是弱者对强者的驯服程度,而实力是衡量强弱的唯一标准,没有任何必要强求忌惮的对象奉上忠诚——这样做,无非是在承认其实力。因此,赵从简直截了当地抛出当下急需解决的问题给令狐倍成:“依足下之见,应当如何分配大臣的官职呢?”

    后者顷刻间诚惶诚恐:这明显是道送命题!世上有哪一个失势的臣子,有资格评价其他大臣的职务安排?何况这是一群比自己身份更高的权贵呢?不管怎么说,这都像是新一轮的试探;何况自己有意投靠强秦,此时不能说关系很微妙,就是无意义的纷争——权贵?哼,自己一辈子都没指望得上的那种事,何苦劳心费神,说些根本不可能准确的答案呢?

    令狐倍成正襟危坐起来,敷衍道:“我听说圣人治国,依照百姓的教化程度,顺应他们的土俗,变更不良的习气,禁止蒙昧野蛮的做法,倡导尊重长者,爱护幼儿的美好行为,从道德上努力使青壮年的男丁安于生产,女性照顾家庭,这样才能使士大夫天然有向善廉洁之心,君子纷纷归附在国君的门下,整个国家虽然不能保证一定会富强,但安定绝对可以做到。

    而如今,大王自内地迁移都城到边郡,就像流水重新回到高处的河道,使瀑布倒流,这事情令正常人无法想象。边地的民风愚顽蛮悍,为利益争夺常常大打出手,不见到官吏绝不停止;爱好名誉,任性使气,却也能为功勋为不畏生死,如此就是我们边郡官员所维持统治秩序安定的手段,尽一切可能团结能够团结的民众,即便有小的不轨,也往往视而不见,这些在内地遍地农夫的地方是不可能施行的。

    前几十年间,我不断听闻有南下保卫国家的士卒寄来书信,他们的家人缺乏读书识字的能力,而书信自然也是士卒们请书吏代写的了。阅读其内容,无一不羡慕内地的繁华富饶,乞望能留在当地,并接走眷属享受美好的生活,但很少有能得偿所愿的;消息中也没有不抱怨内地百姓对他们歧视深重的倾诉:不准轻易捡拾柴火、路上无主的财物不能为强壮的人所占有、权贵的家丁都能随意呵斥一般的校尉,这些在边郡绝对不可想象!先王见内地侵凌比日严峻,所以才征调我辈子弟前往保卫都城,然而流血牺牲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却不见边郡士卒的地位有所提高。倘若不是内地的壮勇之士早已被征调大半,朝廷恐怕都想不到还有我们可以随意差遣吧。

    现在代郡中的情况是这样的:每一条街巷中都有素幡白布挂在门外的人家,他们的父亲、丈夫或儿子,不是死在胡人的入侵中,就是去往太行山下后不见返回,后一种情况,不仅无法见到尸首,而且消息往往延迟数月才能得到,这怎么能不叫人心寒呢?官府给予的补偿,往往只有两匹马,或者三四头牛,遇到牲畜瘟疫大起的时候,得到的瘟马瘟牛很快便会病死,这样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而家人不知所踪。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为此绝户的人家在代地没有一半也有三成。据我所知,雁门、云中和九原郡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的郡县官吏都为此懊恼不已,毕竟边地的情形糜烂掉,胡人的弯刀和弓箭便会袭来,没有任何手下留情的余地,吏民只是被迫团结在一起,显得和谐罢了。

    因为青壮年缺乏,这里的少年自成长起便缺乏长者的训诫,更加爱好横行不法,好一点的那些人,还知道畏惧比自己更加强大的人,坏一些的行事简直无法无天,丝毫不知道规矩的存在,即使显而易见的丧命之举也不畏惜。被收拘惩戒之后,听到刑期满不在乎,而要被征集到出征的队伍中,反而在为合法持械行凶而兴奋,摩拳擦掌。战场上虽然勇猛,可缺乏被军法约束戒心,回到营中,竟夜不能安分,常常半夜溜出去偷鸡摸狗,与驻地附近的妇人行奸,花光劫掠来的财物,进而被内地的农夫们嘲讽作‘边地来的野人’,难道开辟边郡的先王当时也抱有这样说辞吗?自贵族到百姓,出征时都身穿类似胡人的衣服便于作战,回到郡中才换下裘袄,是边人真的缺乏基本的礼仪观念吗?这完全是内地的民众对边地艰苦的生活环境不甚了解的缘故,凡是富有一石粮、多出一只羊的人家,都要轻蔑不善经营、积累财富的邻居,骄慢地认为自己更有能力,有资格从上天的给予中得到更多。而遇到灾难而贫困时,没有不嚎啕大哭乞求里邑近邻施舍的,为什么要这样夸张边地与内地之间的民风差异呢?我能想到的,大概是那些身揣玉环、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的王都贵族们,只有他们具备引领民众风气的能力,然而却任性妄为,缺乏贵族的担当。

    大王今日问我如何安排这些贵人们的职务,我不敢谬言妄断,但请多多考虑边郡的实情,拔擢边郡的人才,不要让百姓再被随意征调、轻易间就受压榨了,赵国现在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一定要和谐百姓,安抚士人,爱护丁卒,不要因为他们粗鄙浅陋而厌恶,继续顽固地亲近那些擅长伪装和讨好人心的内地贵族与辩才!真正肯俯首受人驱使的,不都是穷困淳朴的民众吗?哪里听说过有让富贵的人家轻易听从大人调遣的道理,往往以聚敛的财物贿赂大人辈就能免去代役和出征,整天坐在郡中,背忘君父和国家,缺乏礼义廉耻的教诲。

    如果执意要求说得再浅显一些,臣下以为,既然不得已身处边地,就请按照边地的习俗推行政策,少考虑那些虚浮不实的教化,暗地里却不过是盘剥百姓的诡诈伎俩;追念武灵王与公子章的功绩,为他们立碑树德,使边人都知道大王有意重新融入困苦的民众中,与大家一道兴复万民的国家!重新考虑那些便于实施的旧法令,去除后来弊政的影响,简化百姓寻求庇护的流程,布施穷困无倚的老者,限制权贵的影响力再度膨胀,将维护王在民间的声誉看作最重要的事,这样起码能保住代郡,时时都有寻求恢复对内地统治的机会存在。”

    赵从简明里暗里听得满是讽刺韵味,而又贴近民间的实际,着实有贤士大夫的风范,这才是真正可以信赖的边地官员啊,言犹逆耳,但良药终究是苦口的才对。望着小厮们早已端来的案几,桌面上新加的羊肉与瘦壮的豚肉,一看就是野味——缪氏看出王上能力后,连进食都丰富了起来。可此时的赵从简心中泛起苦水,并没有心情下咽,现代社会里,什么样条件的物质生活,没有被民众见过呢?

    思索再三,留下这样的官员在身边,基本能保证实际的劝谏不断,时刻捕捉到民间真实人情的动向,还是大有裨益的。只是昨日怎么没见到他发表言论?还以为是个巨大的闷葫芦呢,却不成想李牧的眼光果然精准,只可惜,没有机会与这位良将会面了——阴阳两隔,莫不是人间最痛苦的存在。

    赵从简示意对方一起进食,看到进言没有得到批评,且得到如此平易近人的对待,令狐倍成一时间摸不准到底应不应该离开代郡,恐怕还是得视自己的新官职而定了。

    ‘究竟授予对方什么样的职务好呢?’赵从简也颇为纠结,毕竟这只是昨日的一句口头承诺,现在想来,竟一时没有主意。随手拿起肉片因为切得过薄,中间竟然掉下一块在桌面上,望着空洞洞如同玉璧的肉片,他想起现代大城市的发展特点:在人口聚集、商业繁荣的地带,刻意剥离出一块狭小但重要的地盘作为市辖区,虽然在面积上远逊于外县,但实际经济效益与产出却绝不如此。

    “令狐氏,本王现在授予你为内史,在诸郡守之上,公卿之下,你意为如何?”令狐倍成面露迷惑,难道内地不是尽数沦陷了吗?难道要让自己去太行山下送死?这也太过分了吧!但也不好当面拒绝,毕竟,如果有燕、齐、楚、魏的共同出兵,收复内地,自己的官职坐实也未可知啊。后者试探性地询问道:“王上,臣并无内地任职经验,如何堪当如此大任?况且具体到哪里就职呢?”

    赵从简听到自己的话生出歧意,当即解释:“不是去内地,而是将代郡治地的代县与接壤的几个县划出,作为内史辖地,与代郡守一道在代县中办公署理政事,未来这里将会有很多的外来人口集中在新都附近,这样方便区分管辖。”

    “王上的意思是,臣可以继续留下代地,而且不用在担忧戎胡入侵的事情了吗?”令狐倍成听到自己被明升暗降,但没准能更加亲近朝廷,便放下心来,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当即叩首拜谢王上。

    安顿好令狐倍成,赵从简又想起冯义所提及的建议,打算具体与未来的首都市长探讨一下新朝廷的未来组建工作,接着询问道:“据你以为,冯义所说的称呼代王号,是否是一件好事?”

    却见内史令狐倍成面露不祥:“王上,恕臣直言,更王号为代不仅是吸聚代郡人心的举措,还很可能是不得已的事。”赵从简听出话里有话,不解地反问:“难道这种事上本王连选择权利都没有了吗?”

    “当然不是,只是做事,要考虑实际情形,如今燕、齐、楚、魏能够坐视邯郸沦陷而不救援,内地很可能无法再收回了;而失去内地,西边的雁门、云中、九原三郡,即使不遭受秦国攻击而丧没,也有很大概率被匈奴南下入侵蚕食,在胡人的扩张中湮灭无闻!”令狐倍成忧心忡忡的面容使赵从简暗暗吃了一惊:“难道之前内地无力支援边郡,边郡不也能自我保全吗?怎么现在就吃力了?”

    “王上啊,匈奴忌惮的是李牧,是强大且拥有内地千里沃野的完整赵国,可如今的赵国,绝对没有这些可以倚凭的加持了,就连各郡的男丁都没有超过2万的,只是凭借地理与防守的优势,勉强维持多年经营,如何应对拥有十余万部众、来去自由且‘野心与胆量’双双膨胀起来的匈奴人啊!”令狐倍成痛心疾首地说,“为了保卫邯郸,边郡早已献出了七成以上的人力了!往来机动的能力也要建立在军队存在的基础上啊!如今士卒丧尽,不能北归驱逐众多胡人,当然边地危亡了啊......”

    赵从简不由得失神掉落双箸,看来,人力池都快被掏干了!天杀的贱妾子狗迁!难道自己真的要做亡国之主,关押在关中不知名的十八线小县城中,被监视居住、抑郁而终吗?这也太绝望了!壮丁不像粮食,种下当年就能收获啊!

    尴尬的沉默过后,赵从简稳了稳心志,郑重其事地嘱托令狐倍成,要修建起一座被赵襄子袭杀的前代王衣冠冢,派人清扫祭祀前代代王陵墓,以示尊重。令狐倍成不敢再与王同案就食,听到有德之君的话后,高兴地拜别回家与家人庆祝自己的新身份去了。

    然而就在出门前,赵从简冷不丁冒出最后一道送命题:“令狐氏啊,你愿意做赵官,还是秦官呢?”

    令狐倍成本想装作没有听见,但显然不可能是真的耳背。转过身纠结好大一会,他犹豫着回复:“王上,秦国的官吏从上到下都精通法律,研习细则,并以此为能,在君主贤明的时候,他们自身比任何国家的官僚都要奉公守法,下班就回家,少有敢参加聚饮的,唯恐大言被同僚捕获,成为自己失官丧命的不幸开始;但对官员来讲,无论扬名还是谋利,秦国都不是好的选择,人富贵之后自然有彰显自身的表达欲,而秦国对所有奢华与自由的呈现都集中在都城之中,并不为外地的国民所知晓,外地的民众因愚昧而自得,并不觉得痛苦,官员却有幸见过那些美好的生活,内心的冲动终归是抑制不住的。身在赵国,我自觉很快乐,如果能保有一定的富贵,成就像李牧将军那样功绩,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番俗气而不失真诚的表达,赵从简的心中反而很舒畅。君臣再度拜别,早会就这样完美结束。

    躲在门后的缪氏‘巧遇’新内史并施以祝贺,后者再看宦者令,也顺眼很多——这以后,双方可就是在同一口汤锅里抡大勺的‘亲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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