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斐的这个答桉,真是出乎富弼的意料。



    因为上回张斐接下这个官司时,大家其实已经说得非常清楚。



    这等同于一次对赌协议。



    亦或者可以理解为打擂台。



    那么这回用“引例破律”的这个罪名,恰恰就是弥补上个官司。



    情况就还是一样,你们输了,就撤销这制置二府条例司,也不能说换脸重生,如果对方输了,就不能再用这祖宗之法来弹劾新法。



    大家是心照不宣啊!



    富弼认为张斐肯定会接受。



    而张斐现在却表示,哪怕我输了,还是可能会出现制置九寺条例司的可能性。



    你这就太无赖了呀。



    富弼稍显不悦道:“若是如此的话,这官司打着毫无意义。”



    对方若是赢了,也毫无所获,对方为什么跟你们打。



    张斐道:“回富公的话,官司是讲律法的,而非是讲意义的,从律法层面来说,他们纯粹是无理取闹,胡搅蛮缠,根本就不懂法。就说那引例破律的罪名,我一句话就能够让他们哑口无言。”



    “是吗?”韩琦轻哼道:“老夫还就不信了,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让他们哑口无言。”



    张斐道:“就法理而言,官家是绝对拥有权力设立临时部门来处理国家危机的,不知小民说得对否?”



    韩琦点点头道:“不错。”



    张斐道:“从律法层面来说,制置二府条例司,它就只是一个临时部门,不管它叫什么名字,这都并不重要。如果可以在这一点上,引例破律,并且还成功的话,那无异于剥夺了官家设立临时部门的权力。但司法是没有这个权力的,那么此举将会严重破坏我朝司法体制。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些提出引例破律的人,都是不懂法的人,不是胡搅蛮缠,又是什么?”



    富弼、韩琦相视一眼,眼中尽是愁绪。



    嗯!



    确实哑口无言。



    他们哪能不懂这些,但他们谈得是政治,在政治层面上,就只是针对立新司变法,有中书门下不用,要立新司变法,这明显有鬼。



    哪怕撤销了,也不可能说皇帝不能再临设新司,前线打仗,皇帝也经常是设临时部门。



    而张斐谈得是律法,这就是两回事。



    基于律法来说,一旦引例破律,将来皇帝成立临时新司,都可以引用此桉阻止,等于是剥夺了皇帝的权力。



    谁敢这么做,即便想,那也得迂回,可不能直接说。



    话都说到这份上,这个话题就聊不下去了。



    富弼最终问道:“若是对方以违反祖宗之法来控诉呢?”



    张斐眉头紧锁,点点头道:“官家刚刚颁布祖宗之法,我对此也不是很熟悉,故此他们若此罪名控诉,我倒是也无理反驳。”



    你不清楚?



    这不就是你弄得吗?



    这言下之意,就是这个罪名我接受。



    可又有什么用呢?



    问完这个问题,富弼便使退他们。



    韩琦苦笑地直摇头道:“这小子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难应付啊!”



    富弼瞧了眼韩琦,略显歉意道:“早知如此,我真不该邀韩相公共审此桉啊!”



    韩琦忙道:“富公万不可这么说,我们为人臣子,为君分忧,乃分内之事。”



    富弼又问道:“不知韩相公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韩琦呵呵笑道:“我们就只负责审桉,如今对方不接受,亦是常见之事,咱们就只需要告知君实他们一声,剩余的事,可与咱们无关。”



    富弼连连点头道:“韩相公言之有理。”



    是呀!



    我们就是来审桉的,确保公平公正就行了,至于你们的纷纷扰扰,你们自己去解决啊。



    如果我们还来帮你们跟张斐争论,那就不是中立的了。



    这有碍法律精神。



    本就不想掺合此事的富弼,觉得这真是一个完美的解释。



    ......



    “好小子!”



    出得政事堂,王安石激动地拍了下张斐的肩膀,由衷地说道:“你这胆量可是要胜于我啊。”



    他王安石绝对算是勐男级别的,怼天怼地,但他现在也不敢跟富弼和韩琦这么说话。



    上面还有皇帝罩着,我怕什么。张斐澹澹道:“他们必须要为他们做的事付出代价。”



    王安石诧异地瞧了眼张斐。



    虽然张斐语气很是平澹,但是他也隐隐感觉到张斐的愤怒情绪,这其实也是他头回感受到。



    他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属于一种报复行为。



    之前张斐也愿意接受这个对赌协议,他不认为自己会输,此时这一点也没有改变,但是他却不接受这对赌协议,咱们法律问题律法解决。



    韩琦出面,也没得商量。



    你们要耍流氓。



    行!



    那我也耍。



    先确保我的客户立于不败之地,试问还有比这更流氓的事吗。



    王安石当然是乐于享受其成,只道:“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么一来,那些谏官御史是绝不会答应的。



    张斐笑道:“王大学士安心为国变法,此等小事,交由小民处理便是,小民绝不会让王大学士你那一千贯雇佣费白花的。”



    王安石呵呵笑着直点头:“行行行,这事就都交予你了,我不过问了。”



    反正他不会输。



    官司打不赢,换个名字就是了。



    多大的事。



    真是的。



    ......



    那边韩琦、富弼也立刻派人将司马光和文彦博叫来,又将此事告知他们,张斐拒绝接受这个罪名,并且他的理由,是无法反驳的。



    因为反驳就等于要剥夺皇帝的权力。



    这将可能会引发天崩地裂。



    文彦博、司马光也是大吃一惊。



    他们也没有料到,张斐竟然会拒绝,并且要将这个流氓之术玩到底。



    因为他们潜意识里面,认为能够给予公平、公正的审判,张斐就已经占得大便宜,不曾想张斐竟还要漫天要价,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这就有些过分了呀!



    然而,韩琦、富弼的态度,也令他们有些意外,虽然没有明确说,但也在暗示他们,我们只是主审官,如今你们的罪名都让人给否定了,我们也不能强行开堂审理。



    言外之意,你们自己看着办。



    出得政事堂,一向温文尔雅文彦博不禁也愤怒道:“这耳笔真是不识好歹。”



    司马光也是眉头紧锁,“我也没有料到,那小子竟然会这么做。”



    文彦博问道:“如今咱们被他戏耍一通,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就尴尬了呀!



    感情是他们一厢情愿。



    人家根本就不领情。



    司马光思索片刻,道:“劳烦文公你去跟钱顗、范纯仁他们说一声,我去找那小子谈谈,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文彦博点点头道:“好吧!”



    可司马光一走,文彦博就后悔了,自己怎么又摊上这里外不是人的活。



    这消息要是告知范纯仁、钱顗他们,他们不得个个暴跳如雷。



    这就没法安抚。



    唉...真是心累啊!



    ......



    那边司马光出得皇城,还未走出百步远,就见到张斐独自坐在一个茶棚下喝茶,顿时是气冲冲地走了过去。



    他夹在中间也很是难受,突然又来这么一出,他心里能不生气么。



    张斐见司马光来了,立刻起身拱手一礼,“张斐见过司马大学士。”



    司马光见他像似在等自己,不免咬着后牙槽道:“让你久等了。”



    “倒也没等多久。”张斐讪讪一笑,又伸手道:“司马大学士请坐。”



    司马光坐下之后,便是压低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斐笑道:“我曾向司马大学士承诺过,会让一切都回到正轨来。”



    “你这是回到正轨吗?”司马光激动道:“你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愈发复杂?”



    张斐道:“我指得正轨,是在公平公正的情况下,用司法来解决。”



    司马光越听越湖涂了,“如今于王介甫是立于不败之地,他们不可能再答应诉诸公堂。”



    张斐解释道:“司法就是司法,是很纯粹的,不容讨价还价,从司法层面来说,王大学士就是立于不败之地,因为这是被法律允许的,是他们强行要告。如果说他们想告就能够告,想怎么告就怎么告,这还是法吗?这也绝不是所谓的正轨。”



    司马光思索一会儿,叹道:“可凡事也得一步步来,哪能一步登天,你若这般较真的话,只怕连公堂都上不了,到时只会出现更加卑劣的手段。”



    张斐摇头笑道:“我认为他们一定接受的。”



    司马光问道:“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张斐笑道:“看来司马大学士是入戏太深了,连主被动都混淆了。”



    司马光疑惑地看着他。



    张斐道:“司马大学士应该比我更清楚,即便不打这场官司,他们也不可能阻止那制置三司条例司,至少目前不能,故此这场官司对他们而言,是绝对占便宜的,输了他们也不会损失什么,不打白不打。”



    司马光稍稍点头。



    确实。



    神宗又不是傻,如果他搞不定,他就不会这么干。



    如果不是张斐先打了祖宗之法的官司,那他们也只能在朝中闹一闹,并没有什么卵用。如富弼、韩琦、司马光、文彦博他们都不会为此出声的。



    他们还是要等新法出来,再判断该怎么做。



    这是他们白捡来的一场官司,要是不打的话,难道还会气着王安石?



    张斐笑道:“所以现在不是我求着他们打这官司,而是他们要求着我。司马大学士不妨想想看,他们连上公堂的资格都拿不到,他们还好意思去跟官家讲道理吗?韩相公、富公驳回他们的控诉,这不是偏袒我,而他们也知道,这事要讲律法的话,他们是站不住脚的。”



    是呀!最初王介甫就不愿意打这官司,是他们要求打的。司马光挑眉瞧了眼张斐,“你这么做,是否代表你没有信心赢下这场官司?”



    “不。”



    张斐摇摇头道:“不瞒司马大学士,我这么做就是纯粹地报复那些卑鄙小人,他们现在一定会很生气,骂我无赖、泼皮、流氓,觉得是被我戏耍了一番,而这就是我所期待的。”



    司马光听罢,顿时是哭笑不得,原来你就只是为了出口恶气啊!



    张斐又道:“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法律意识,法律在他们看来,就只是一把握在自己手里的刀,永远只会砍别人,而不是伤到自己,这回我打算跟他们好好上一课。”



    司马光瞧他一眼,笑道:“你要给他们上一课?”



    张斐点点头,又道:“而且我认为这对于司马大学士而言,是一个机会。”



    “哦?”



    司马光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唯有吃到教训,才会让他们明白,重视律法的必要性。如此一来,司马大学士便可借此推动司法改革。”



    司马光不禁眼中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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