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玉河县鹿源镇衡水村东边一个青砖大院里,堂屋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挤了一屋子,油漆斑驳的八仙桌上坐了六个人,摆了八碗粥两盆菜,留了两个空位。不远处的饭架上,一老一少两个妇人手脚利索地分派食物。
一身青衣的瘦弱妇人牵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缀在领食的队伍后头。
“吃吃吃,吃了去死!老娘我挺着个大肚子伺候还要伺候你,美不死你!”分食的少妇暼了青衣少妇一眼,一巴掌拍在眼前的萝卜头上,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也不知发泄对谁的怨气。
等排到青衣少妇这里,分食的少妇把勺子往盆里一扔,端起碗,撞开人就走。
“爹,菜不够!”
“你不够,我们还不够呢!起开,一边去。”一屋子萝卜头也推推嚷嚷起来。
青衣妇人先是被一撞,后是被一推,始料不及跌倒在地。
安宁撑着腰,抚着肚子,轻呼了一口气,茫然地看着这一大家子。她的肚子很不舒服,一扯一扯地痛,都不敢起来。
“闹什么闹!缺你们吃,缺你们喝了?把你们三婶撞倒也不知道扶一把!”老妇人放下碗,一边恶狠狠地教训人,一边过来搀扶人。
“这么大个人,还能被一孩子撞倒,怪谁?”刚刚分食的妇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鄙薄道:“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装给谁看,搞得自己跟城里的千金小姐似的,有本事别嫁到乡下来。”
说完,还不尽兴,小声嘀咕道:“一家子奴几,装什么高贵。”
“老二家的,你少说两句,一家子妯娌,别跟乌眼鸡似的。”坐在上首,一头银发的老妇人劝道。
“我又没瞎说。”堂屋里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闹腾起来。
“我肚子痛,想回房。”安宁搞不清楚状况,急于接受这具身体的情况,对旁边的萝卜头道:“牵我回房。”
分食的老妇人搀着她回房,问:“看着摔得也不重,怎么会肚子痛,别是有喜了吧?”
“不知道。有没有,请个大夫看看就晓得了。”躺在床上,安宁打发了老妇人和萝卜头,才闭上眼融合灵魂,接受记忆。
安宁原是忘川河边的一棵安魂树,禀幽怨之气而生,饮忘川之水而活,化郁戾之魂而道。
三十年前,她家前辈自爆前将修为渡与她,化而成形。而后,她被封印为婴儿投入尘世间,识得人间疾苦,病亡后冲破封印回归冥界。一经回归,她便被幽冥帝君委以超度忘川亡魂的重任。
那些生前不甘,死后化作冤魂厉鬼的灵魂,若不肯饮孟婆汤了断前因后果投生,便将幽禁在蛇虫满布恶鬼丛生的忘川中。幽深的忘川水将一日复一日地涤荡他们的怨气,腐蚀他们的记忆,直至他们同饮了孟婆汤一般虚无,才能脱身。
而他们甘愿一日一日地蹉跎,只为一个机会,一个重入人间改写人生的机会。
陆安宁,这具身体的主人,便是她这棵老树即将超度的第一个亡魂。得益于忘川水的洗涤,亡魂的记忆里,只有一个日复一日绣花的女子,一场热闹的报喜宴,一次九死一生的生育和一碗药后的血崩。
安宁总结了一下,就是陆安宁夙兴夜寐地绣花,供出了一个探花郎君,福没享到就难产了,难产活下来又被害了。当然,是不是真的被害,这个有待考察,毕竟亡魂的记忆残破不全。
而这具身体安住的灵魂只有从出生到现在的记忆,灵魂融合的剧痛一点点蔓延全身,安宁止不住地蜷缩起来。伴随着疼痛的,是那些被时光掩盖的记忆。
陆安宁不是在玉河县长大的,她出生在京都,她的爹娘原先在京都的大户人家做事。
她娘是白家大小姐的丫鬟,因为不是家生子,没能作为陪嫁跟着白大小姐进镇国公府。白大小姐嫁后,她娘被白家指给了家里的小厮,再后来做了白三姑娘的乳母,可惜才奶了两个月,主家就被镇国公府牵连出了事。
树倒猢狲散,这种时候仆人们不卷些财物逃走,也要消契脱身,偏偏陆家爹娘反其道而行之。
当然,他们也为自家一家子消了契,不过却把白三姑娘和自己闺女调了个个儿,还无怨无悔跟着罪主一家子去了流放之地,尽心心力地伺候主子一家。
好在这种高风险的投资获得了高回报。十年后,镇国公府那个在冷宫长大的外甥意外登基,白家的“冤屈”也得以洗清,陆家爹娘更是水涨船高,成了白家家主、主母跟前的第一得意人。
偏偏他们还识趣,主动换回了女儿不说,还自求退居幕后不在人眼前添堵,去给人打理南边的祖业。
陆安宁是在回京都的路上被送回陆家的,准确来说,不是送回陆家,而是送到了她娘的妹妹小宋氏所嫁的刘家。更准确来说,不是送到刘家,而是送去了玉河县最好的绣楼。
陆安宁在秀楼里待了三年,才被刘家接回去。刘家养了她两年,把她嫁给刘家老姑太太生的杨老三。
陆安宁和杨老三成婚五载,膝下有个小儿,方才两岁,如无意外,她肚子里还有一个。
“是滑脉不错。”大夫皱了皱眉,一脸沉重道:“不过,你儿媳体子虚,又动了胎气,好生养着便罢,再有意外,神仙也救不了这孩子。”
“平日里也没叫她做些什么,就绣绣花织织布,别说地里的农活了,就是家里的抹布也没叫她沾过。乡里人,农村媳妇,还有比这个更轻松的吗?”再轻松,老大家的、老二家的更有话说了。更重要的是,不绣花,老三举业的银子哪里来?
“总的来说,平日里少去忧思劳身就是了。我开三副安胎药,喝了再说。”大夫懒得跟乡下婆子多说,开了方子,拿了诊费,不言不语地走了。
未几,杨老大的大闺女杨大妞端了一碗药进来,又是给人垫枕头又是给人拿蜜饯,“三婶,阿奶说你肚子有娃娃了,要好好休息。您放心,四郎有我和二妞三妞带着,保证不让你费神。”
安宁示意她拿蜜饯吃,谢道:“那可省了我许多事儿。等三婶生了娃娃,给你们姐妹仨一人做身新衣。”
杨大妞眼神一亮,低头羞道:“我不是为了衣裳。三婶,等你有空,可以教我刺绣吗?”
安宁这会儿已经接受了记忆,虽有一肚子理论知识,但没丝毫实战经验,不敢应承,只能推脱道:“要养身子,不晓得几时才有空。你若绣什么遇到不会的,再过来问我。”
杨大妞得了这话,拿了碗高高兴兴出去了。
安宁才躺下,就听外头有人大声叫娘。
“这么大肚子,怎么还在洗衣物?娘也真是!”杨大雅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撑着要,啧啧摇头。
“比不得人家金贵。”杨老二家的徐氏大声叹完,又指着西厢道:“还没显怀呢,就躺床上去了,巴巴地抓了药吃。人这媳妇当的,比你这闺女都得劲。说句没良心的话,亏你记着老两口,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着孝敬他们。人家呢,什么好的没有,又给了老两口什么,值得他们这般巴心巴肝。我一做媳妇的,都替你这大姑子不值。”
“她也有了?”杨大雅眼里明明灭灭,话里意味不明,良久才道:“篮子里是鸡汤,你快喝了。孩子好不好,就看这后头养得好不好了。”
杨大雅本想分成两碗,一碗给二嫂,一碗给爹娘。不过,就这情形,就是留了给爹娘,也喝不到他们肚子里去。她可不愿这鸡汤落到不喜欢的人肚子里。
“不留点给爹和娘?”孝顺媳妇还是要装。
“你要是不想喝,就给我喝,正好走了一路,也饿了。”杨大雅接过篮子,去堂屋的厅柜里拿了碗分了,端了一碗喝着。
徐氏后悔不跌。
喝了鸡汤,唠了一会儿嗑,杨大雅便打听道:“家里有多少银子,你晓得不?”
家里有多少钱,关一个出了嫁的姑娘什么事儿,难道是想借钱?
徐氏耸肩道:“我一个外头嫁进来的媳妇儿,又没掌家,家里有多少钱,能知道?”
“我家老二这些年开食肆赚了不少钱,我和我家那口子商量好了,卖十亩地,也去城里做生意。”早些年分家,杨大雅嫁的是舅家的老大,分到十五亩肥地,勤勤恳恳地照料着,年景好,作物侍弄得当,一年里最多也就四十两的出息,抛去吃喝花销和付给雇农的钱,一年也剩不下二十两。
他们家老二,因为是次子,只分了十亩地,当时闹了好大一场。
婆母就说好男不吃分家饭,气得老二隔天就买了地,带着媳妇孩子进城做生意去了。
不过五年,他就在村里卖了二十亩地,光租子有二十两,比得上他们一家辛苦一年的赚头。
杨大雅和刘老大都是要强的,不甘居于人后,更怕一辈子都不如人家,才起了卖地做生意的念头。
“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家那地多肥你们是晓得的,位置又好,不管年景如何,旱不着涝不着。如果家里钱够的话,我就卖给家里。”万一生意做不成,还能回来当佃农。
他们家的地都在城郊,离衡水村有一个半时辰的路程,家里不能种,肯定要佃出去,佃谁不是佃。
“我去叫爹娘回来。”家里钱够不够她不知道,那位一定是够的。一家子人,钱不凑手,借谁的不是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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