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赏梅诗会。
阿桃一早就被叫起来,梳洗打扮。她闭着眼睛任人宰割,因为今天终于能出门了,她还是很配合的。
到了门口,正碰到苏如画和她的丫鬟小兰站在门边,两个人红着眼圈,前者情绪尤其消沉,放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小兰一边擦着眼角,一边还在低声劝说她着什么。
阿桃本来就不确定今日出门的目的,看她委屈成这个样子,心下不由嘀咕,不知道这是什么鸿门宴。
她是真的没想到,这个妹妹流下的委屈泪水中,竟有一半,甚至一多半是因为自己。
自从阿桃开面馆的事儿被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苏如画就没有出过门。她一想到自己在学堂的时候和这个姐姐故作的亲密,就后悔地肝肠寸断。当时的确显出了自己性子温和,可是现在所有人都会认为她们是一丘之貉。她光是想到别人可能加诸于自己身上的鄙夷,连死的心都有了。
所以当她提出不要和阿桃共乘一车却没有被苏父支持时,她的眼泪就怎么都止不住了。
马车来了,小兰扶着苏如画快步上车,阿桃疑惑地跟着上去了。
对了,之前东窗事发,阿桃晕马车的事儿也没有人相信了。
马车晃晃悠悠向长公主别院驶去。
腊月的天昏昏暗暗,今天起的又早,所以阿桃几乎是睡了一路,也没注意一旁的苏如画恨得咬牙切齿。
到了地方,阿桃还是没醒,苏如画不想和她说话,无奈自己坐在里面,就只能从她身边挤过去下了车。
阿桃就这样被弄醒了,一睁眼恰好看到小兰在帮苏如画整理衣裙,放佛沾了什么秽物。只听小兰说:“小姐不必担心,奴婢给您准备了两身换用的衣裙,实在受不了,咱们就换一套去。”说着,居然还瞪了阿桃一眼。
跟我有什么关系?阿桃莫名奇妙,难道是睡觉口水流到她身上了?阿桃抬手摸了一下自己嘴边,没发现一点水迹。
真是莫名奇妙。她领着李氏暂借给她的丫鬟小菊,快步走了上去。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到了原因。
进门递上名帖,门口迎客的丫鬟一听是苏府,不由多看了那个胖的一眼。
丫鬟领着二主二仆来到待客的大厅,向大家介绍了二人,又匆匆转身去迎后面的客人。
苏如画瞬间如芒在背,恰好有早到了的好友叫她,于是她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急急向好友走去,连一句话都没有和阿桃说。
阿桃这才咂摸出划清界限的味道来。
至于原因,也就是面馆的事儿了。
看来闹得还真是挺大,要不怎么能让这么多人同时打量自己呢。
可是阿桃一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丢人,“且说去吧,最好给我叨念掉两斤肉。”她心里嗤笑。于是她找到一个和刚才领路丫鬟穿着一样的丫鬟,问了此地规矩以及今日安排,随即老神在在地坐了下来。
“如画,你最近可好?”好友刘芸拉着她的手,忧心忡忡地问到。
苏如画一脸绝望地说,“别提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你实话告诉我,外面都是怎么传的?”
“你理她们做什么呀!落井下石的小人,平时那点嫉妒恨不得都掏出来!”刘芸恨恨地说。
这话本意可能是安慰,但是听在苏如画的耳朵里却是另一层意思。
三人成虎,这些传谣者的恶意,比她想象的还要猛烈。
只听刘芸继续说:“要我说,你不如趁着今日诗会堵住她们的嘴,让她们见识见识真正的才貌双全。”
“可是今日……今日争这个风头怕是有些不妥。”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时候?照她们这样胡编下去,你难道一辈子不见人了?要我说,长公主殿下亲自主持的诗会,要是能得她青眼,她们谁还敢乱嚼舌根,哪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可……”
“再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也不想想,那个位子,岂是一次诗会就能确定的,肯定还有其他的考量。”刘芸压低声音说到。
苏如画眼神倏地一下亮了起来,是呀!一次诗会就定下人选,未免太草率了。
她让刘芸一番劝说动了心,日后的确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自己应该好好把握住。一心只有一雪前耻,将李氏的嘱托忘了个一干二净。
人到齐了,不过有三十多位小娘子,大的小的参差不齐。长公主恨得将新出炉的名单重重拍在桌上,“欺人太甚!”一想到侄儿现在那个样子,她的眼圈又红了起来,就算气得手抖,也还是把这名单重新拿了起来。
静安长公主从小跟在张皇后的身边,嫂子是她最敬重的女子。对赵珂这个侄儿本就是爱屋及乌,更何况他确实惊才艳艳,一表人才。一听说侄儿可能命不久矣,长公主的痛心比皇上只多不少。
按她的想法,侄儿这般品貌身份,哪怕是冲喜也不该如此降低标准,和皇帝争吵了半天,只得了软弱兄长的摇头叹息。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些平时忠心耿耿的朝臣,竟然敢这般折辱大郎。
但是婚姻嫁娶,尤其大郎这种情况,哪怕是皇家也不能强人所难。难为人家挖空心思找了各种合情合理的理由拒绝,难道还能把这些跑到城外的小娘子们抓回来按头成亲?
长公主盯着手里的名单,在礼部苏文昌家的两个女儿的名字上格外停留了一下。
这个苏大人,倒是个识相的。不知道他的女儿们如何。
不论心里有多少不甘情愿,长公主还是挂着一张慈爱笑脸隆重登场。
小娘子们呼呼啦啦行礼,一个个收敛神色,以为别人看不出忧心忡忡。
“行啦,你们都是年轻人,既然说是赏花,就都去院子里逛逛,累了再回来,写诗抚琴作画,不拘什么,随便玩些。”又转头对身边对宫女说:“水秀你领着她们,好好瞧瞧本宫的梅林。”
于是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到院中。
长公主的这处别院,就叫梅园,地方不大,但是处处透着精巧。雕梁画栋,朱栏彩槛,琉璃覆瓦,不能说是金碧辉煌,但是想来这些小娘子们大多是没有见过的。假山流水应该是匠人精心设计,无论站在什么角度看,都是一眼的赏心悦目。初始还有人拘谨守礼,不敢抬头张望,随着惊叹的人多了,也都渐渐抬起头来。
“诸位小心,前面两侧石板都留有青苔,大家从中间走,莫要滑倒。”在前面引路的水秀说到。
“多谢水秀姑姑提醒。”一个小娘子羞涩道谢。
水秀穿过人群看了她一眼,微笑点头。那小娘子的脸便红了起来,看来是个腼腆的性格。
“装腔作势。”鸿胪寺少卿邢大人家的嫡次女邢绣绣,撇了撇嘴。邢绣绣上月才刚刚过了十三岁的生辰,就被她爹指派了来。她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旁边的刘芸,低声问到:“她怎么说?”
“她那个显摆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同意?放心吧。”
“有她在前面出出风头,咱们在后面才安全呀。”说罢和刘芸相视一笑。二人看着认真赏景的苏如画,心下不齿,“一家的旁门左道,趋炎附势还得假装清高。真是好不要脸。”
另一个“旁门左道”阿桃也在专心看景。她隐约看到前面拱门后面有一片粉艳。
果真就听水秀姑姑说到:“穿过这门,便是咱们梅园的梅林了。”
众人被眼前层层叠叠的花海所震,想不到是腊月的景色,不由惊叹。水秀姑姑笑了笑,
“梅花刚传到汴京不久,殿下尤其喜欢,特意为种梅花开辟了这个院子。要想在京城看梅,哪里都没有殿下这里美。”
阿桃跟着她一路走,听她说哪一株是朱砂、哪一株是宫粉,什么是玉蝶型,什么又是黄香型,等等。大开眼界。
腊月寒冬,走了一圈,水秀见各人有些受不住了,便引她们到旁边的亭中。
八角亭,八面垂帘盖住了寒风,亭里滚着几炉热汤,“大家在这暖和一会儿,有煮好的花茶,这边还有点心瓜果,请自取饮用,”
小娘子们称了谢,然后围着几个炉子一堆堆的站开。这时候对阿桃的排挤就明显出来。
水秀姑姑站在一旁,看着这位盛名在外的“厨娘子”自己取了一杯茶便走到一边,端详起亭中的夜明珠和琉璃灯,从始至终不曾流露出一丝地不自在,就像到了自己家里。这份自在气度,让水秀姑姑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仔细看去,其他小娘子走了这许多路,多少有些疲态,再让冷风一吹,柔弱之姿不由显现,反观阿桃喝了杯热茶,鼻尖甚至发了一层薄汗,不得不走到帘边,将垂帘微微掀开一线,才凉快一些。
她看似多关注了阿桃,在别人看来,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不特别注意,甚至会忘记她的存在,让人感慨宫中人的本事。
不过这位长公主的大宫女其实看走了眼。阿桃面上不显,心里一直在止不住地啧啧称奇,今天算是知道富贵人家长什么样了,真是不虚此行。
休息片刻,众人回到大厅。
长公主问自己的梅花养得如何,大家便七嘴八舌的夸了起来。
她笑到:“既是诗会,光说也没什么意思。本宫用这柄如意做彩头,你们不如写一写,画一画,一炷香为限,有好的,就挂在这别院。”
能得彩头,又能挂在长公主的别院,玩心正盛的年纪,好些小娘子便忘了家长长辈叮嘱,撸起袖子,纷纷构思起来。
苏如画更是牟足了劲,立志今日要名利全收。
这些人在一旁写写画画不提,阿桃坐在角落,也是绞尽脑汁。
长公主发话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不写。若是不能,还是得准备一首诗。
阿桃活了十四年,这还是第一次作诗。
时间到,有人来收作品。走到阿桃这里的时候,阿桃本想浑水摸鱼,可是听着旁边从她进这别院就没停止的嘲笑,又大大方方把自己的诗交了上去。好坏就这样吧,总不能让她们白看笑话。
长公主接来,一篇篇看去。
突然,她盯着一首诗看了半晌,眉头紧皱,好像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摇摇头,又翻了过去。
苏如画在下面看着她这番动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自己交了一副梅花图,又自提了诗,自觉清新雅意,而刚刚那一张,很明显就是一首短诗。
好在她的心最终还是落到了肚子里。
殿下念了她的诗,赞了她的画。
“‘料峭寒风著此身,不同百花混芳尘’(注),当真是好诗!这几枝梅亦是传神。苏二娘子蕙心兰质,人如其名,画如其人,实在妙哉!本宫看这如意,非你莫属。”
苏如画端着大家闺秀的气度上前领赏。
其他人有的心有不甘,邢绣绣等人则是幸灾乐祸,等着看她好戏。
苏如画手捧如意,心里痛快极了!这段时间的委屈失意统统被快意取代!
长公主甚至爱怜地拉起她的手,只听她说到:“这如意是先皇后还在时,给本宫的添妆。一晃,故人已逝,连后辈佳人都已经这样大了。”
苏如画的得意瞬间凝固在脸上。
这话说的太直白,就算是什么都不懂的阿桃,都听出了玄机。
原来今日这宴还有这层深意啊!可是为什么这个妹妹好像不开心?
苏如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谢的恩,怎么上的马车,又是怎么回的家。
那些不怀好意的祝福她听到又似乎听不到了。一路上脑子都是蒙的,心里一直在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却无人能够回答。
漫长的人生,仿佛就要止步在十三岁。
难道连及笈都不到,就要去深宫做一个寡妇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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