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山夫妇也没有睡。
“柔娘你还没睡。”狄山进门,看着灯下给孩子缝补衣服的妻子。
柔娘抬起头,温柔地笑了笑,一点看不出她刚刚坐在屋里焦灼等待的样子。
“树儿刚睡,我想着把这点做完,你吃东西了没?”
“不吃了。”狄山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下,将破了口的杯子在手中把玩。
赵珂的话犹如在耳,功名利禄也许就在眼前。
“不瞒大当家,我如今,是潜龙在渊,只有几个忠心之人在暗中保护。他们的确可以护着我夫妻二人偷偷下山,一路隐姓埋名返回京中。但我不愿,一来路上受罪,阿桃是女子,多有不便。二来,堂堂男儿,抱头鼠窜,回到京中,也如丧家之犬,不如赌一把。”
抱头鼠窜,丧家之犬,说的不就是风凉寨中人吗?
“大昭如今已传三世,百废俱兴,像树儿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学堂苦读圣人之言。寨中人皆是良将强兵之后,身手不凡,可一身本领,如今却只能登山爬树,想必大当家也是不愿的。何况,便是这登山爬树的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大当家若是苦于下山无门,不如把握住眼下的好机会。”
赌吗?用一寨之人的性命。
狄山举棋不定,便习惯性的说与柔娘商量。
柔娘熟知他,知道他定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只是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大事。
“王……他是如何知道当年的事?”
狄山也问了赵珂这问题,他回答说:“‘伙房’,‘公使钱’,这都是兵营里说法,民间少见,还有山寨驻扎的位置,环山抱水,可退可守,再者换岗巡防,总之是处处透着兵家的味道。若是知道那段往事,很容易便联想到一起。”
“那,山哥你相信他说的话吗?”柔娘问他。
狄山长舒一口气,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是真的。祖父当年偷放战俘,罪同通敌,至少诛三族。若他真是储君,我们今日投诚于他,待他日后登基,大家伙儿也算是有过救驾之功,功过或可相抵了。”
在狄山原本的打算中,是给大家都换个身份,尚且难以做到。如今,若陪他赌赢了,大家不仅能重新入世,还能认祖归宗,岂不更妙?
“看来你是极愿意的。”
“你不开心吗?”狄山发现妻子眼中愁绪,不禁问到。
“开心的。只是有些担心,一来怕寨子中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的。二来,此事有风险,他二人当初落难的样子,我还记得,可见是危险的。三来,山哥,他若是不可靠又怎么办呢?”
“我也有这些担心。”狄山点了点头,“当年本来也是杀头的罪名,若无此处世外桃源,想来连咱们都未必会生下,更别提树儿。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明日先找老三和长辈们谈一谈吧。”
“嗯,睡吧。”
柔娘吹熄了灯,却无法入睡,眼睁睁看着东边泛白。
正如寨中大多数的人一样。
风雨欲来,除了尚不知事的稚儿,谁又能真的高枕无忧。
第二日,狄山把胡亮和长辈们请到议事堂,先是说了公使钱亏空之事,又说了赵珂所言。众人大惊。
“我不同意,当初好不容易活下来,又要回去给这姓赵的卖命做什么?”说话的是阿宽的爷爷,前几日刚刚过了七十寿辰,是山寨中少有的长寿之人。
有几人偷看大当家的眼色,发现他没什么反应,于是也七嘴八舌说出自己的顾虑。无外乎就是那几个,总归是离不开活着二字。
狄山听大家说完,点点头,“各位叔伯的意思,我都了解了。老三,你呢?”他看向胡亮。
胡亮昨日已听说了雷鸣的事儿,到现在都还没走出来,整个人低沉得很,见大哥点到自己,也没怎么客气,张口就说:“我看这山寨,没什么待头了!但是我不同意跟着那小子!”
“为何?”
“凭什么就给他卖命了?他说自己是太子,大哥就信了?万一到时候让他耍了怎么办?再说了,就算是太子,咱们就得给他卖命了?将军来山里的时候,外面还没姓赵呢!咱们就是往北走,出了这大昭又如何了?未必就不能认回祖宗。”
虽听着像是气话,却是句句在理。
狄山一时犯了难,“叔伯们担心的事儿好说,老弱妇孺肯定是寻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每家留点血脉,不管爷们儿在外面怎么危险,总是少点后顾之忧。老三的话,也有道理,不然把那人叫来,让他自来分说。”
赵珂不一会儿就到了,一身和寨中人一样的短打,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高贵气质。
“诸位。”赵珂对着众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胡亮一点都看不得这小白脸装腔作势的样子,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赵先生。”狄山道。
赵珂一听这称呼,不由挑眉,看来想将这帮未受教化的山野之人收做己用,还得费些口舌。
“您昨日所言,我们已经商讨过,还有些不明之处,请您来讨论一二。”
“请说。”
狄山将胡亮所言两点一威胁,委婉地转述给赵珂,赵珂听罢看了一眼胡亮,似乎是猜到这些话本是出于何人之口,他浅浅笑道:
“是与不是,很快便见分晓。至于保证,我没太明白,是什么样的保证?”
“自然是善待我族人。”一个老头答到。
“如何算善待?”
“妥善安置,不计较当年罪名。”
赵珂大笑,“何为妥?何为善?本朝唯一的徐国公,为救太/祖伤了腿,用命换来的功勋,也不过一代能荫官一人,怎么?罪臣之后,反倒便利些?孤昨日和大当家说的,是不追究祖上罪责,让你们不必隐形埋名。至于说北迁一事!”
他突然拿出上位者疏远寡淡的气度,把众人唬得一愣,他收了笑意,冷冷说道:“西夏狼子野心,残伤我百姓,觊觎我疆土,孤必不能善了。秦岭是我大昭之山,凤翔是我大昭一府,尔祖父,投于我祖上麾下。”他一双眼漠然盯着狄山,“这些,尔等皆可不认。救命之恩已有,日后尔等若要下山,孤尽可提供帮助。但若要和李氏为伍,咱们今日一别,日后便是生死仇敌。”
山寨中人未经教化,无忠君报国之心,但是到底将才之后,骨子里自有一股正义之气,何况从小听先辈口耳相传的英雄故事,便是不分敌我,也分善恶。让赵珂一激,顿觉有投入异族之心极为惭愧。
恰这时,有一少年疾跑而来,“大当家!二……叛徒雷鸣带着几个官兵,在山下鬼鬼祟祟!”
虽然早有所料,此时听到这话,还是有锥心之痛。
“作孽啊!”阿宽的爷爷用拐杖狠狠敲了一下地面。雷将军当年铮铮铁骨,孙子竟是如此奸邪小人!他看向狄山和胡亮,想起自己的小孙子,还有寨中那么多故人后辈。
“罢!后辈越来越不成器!总不能世世代代藏在山里!”
狄山领着人来到暗哨处,果真看到雷鸣领着几个身穿官服的人在山下指指点点,雷鸣思有所感,向暗哨处望来,正和狄山对视。他算准了风凉寨的身份见不得光,只要官府来问,寨里人只能跑。看着往日威风的大哥只能藏头藏尾,他嘴角挂着得意笑容,誓要将往日兄弟一网打尽!
赵珂没跟着他们看热闹,而是回到了自己院中,生气都是假的,雷鸣来闹这一出,正中他下怀,此时心情反而不错。
院中阿桃正在腌菜和果子,扭过头看到赵珂,扬声笑道:“回来啦!”
赵珂看着阿桃额角汗水,本来挺好的心情又阴郁两分。真是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阿桃想什么他清楚,不过是怕这些人逃难的时候没有吃食。
人家还连忙都不肯帮呢,你倒不怕受累。
千言万语,只能化作嗔怪的一眼。可惜那人却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毫无悔意。
又过了两日,秦言的奏折平安地送达政事堂,稳稳当当地落在张自横的手中。
任参政知事至今,他已坐稳了宰辅之位,甚至隐隐能与吴归远分庭抗礼。此时吴相公不在,张自横神色如常,甚至是有些平淡地看了一眼屋中人,都是自己人。他目光落在下首一人身上,那人会意,两步走到门口,快速张望一下,见堂前肃静,只有值守的侍卫,便关上了门。
一个侍卫余光扫过,又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心稳稳站好。
堂内,张自横把秦言的奏章拿给屋内的几个人传看,几人看过后,脸色几变,一时难以揣测张大人的意思。
这些人,再是张自横的心腹,也终归是曾经的太子阵营。
为何说曾经?太子殿下失踪数月,他们随着张自横一面与二殿下周旋,一面暗暗运作寻找太子殿下,时间一长,渐渐便不抱希望了。又在张自横的带领下和二殿下逐渐相安。虽官家迟迟不下诏,但随着朝堂越来越多的呼声,如今他们都已认定了二殿下的储君之位。
偏此时太子殿下的消息传来,“这……”给事中严迪是孙放知商州后,张自横新提拔上来的才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官场得意,跟着张自横很有一股干劲儿。
曾经的太子拥趸,如今对着这样一封求救之信,竟一言不发,只是眼巴巴看着张大人,等他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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