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里,路安见证了村子里的好几起死亡。
其中一个人,正是他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时,那个痛哭流涕的中年人。
直到他已经虚弱到走不动路,路安才知道,他其实早就开始流鼻血了,但是他一直强撑着每天正常行动,没有告诉任何人。
吴武拿出他那杆猎/枪,来到了中年人的屋子里。
但过了一会,他又走了出来,有些为难地看着路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路安主动询问道:“怎么了?”
吴武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老三他……说想跟你说几句话。”
“跟我?”路安惊讶道。
不怪路安吃惊,因为自从他住进村子里,这个名为老三的中年人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即使路安用实际行动表明,他不但没有恶意,甚至还会主动提供一些物资给他们,可是每次老三见了他,都是一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目光。
然而这样一个对他恨之入骨的人,居然要在临死前见他?
“你……不用担心他伤害你,”吴武苦涩地说,“他马上就要死了。”
路安自然不是怕老三伤害他,事实上他已经进化了这么久,普通人在身体强度方面已经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了。
路安迟疑道:“但是,他为什么要见我?”
“我也不清楚,”吴武低下了头,“你要是不同意的话,不用去也可以。”
路安叹了口气,起身跟吴武走向老三的屋子里。
老三家的院里,他的媳妇和孩子们坐在板凳上,脸上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空洞和麻木。
路安和吴武从他们身边路过,只有小孩们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但很快又木然地收回了目光。
那女人正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干巴巴的馒头,她的表情像是在吃一块石头,但她依旧机械式地重复咀嚼和吞咽的动作。
因为她的身边,还有一群孩子。
路安移开了视线,跟着吴武走进了屋子里。
老三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副行将就木之态,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
“老三,”吴武艰难地开口,“我把人带来了,你还有什么话快说吧。”
老三的眼皮微弱地动了动,半晌,他才睁开了浑浊的双眼,茫然的视线缓慢地在房间里来回游荡。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路安身上的瞬间,他眼中的茫然消失殆尽,恨意十足的目光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里。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猛地坐了起来,路安以为他要用最后的力气对自己动手,刚想退后两步,却发现老三突然撸起了自己的袖子,将自己的胳膊展示在路安的面前。
路安不由得心里一惊。
——他的胳膊上爬满了狰狞的疤痕,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肉。
“我恨你们当时没有杀了我!我恨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死掉!”老三咬牙切齿地盯着路安,“但我更恨自己没有亲手杀了你们这群狗杂种!”
“老三!”吴武怒喝道,“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路安和他们不一样!”
老三猛地倒回了床上,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里不断流出,他自顾自地一遍遍念叨:“都是畜生……没什么不一样……”
路安本可以辩解,可以反驳,可以愤怒,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本就只是无端的指责,那又何必在乎。
路安沉默地看着这个泪流不止的将死之人,内心突然升起一丝怜悯。
他看不到这个人活着的意义,他只能看到一个迷茫且无助的人,后半生一直活在过去,活在刻骨的仇恨里。
或许他的人生早在二十多年就已经结束,剩余的日子不过是仇恨和痛苦的延续。
他大概一刻都不敢忘记,或许只有铭记这一切,他才能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老三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瞪着路安,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空洞,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他的生命,已然走到尽头。
路安听到身边传来拉动枪栓的声音。
他闭上眼,转过了身。
下一秒,震耳的枪声骤然响起,浓重的硝烟味混杂着血腥味弥漫在了空气中。
“抱歉,”吴武的声音颤抖,“我不该让你来的。”
路安沉默着摇了摇头。
走出房门前,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又回头看了一眼死去的老三。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
但那里已经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
村长肩负的重大使命之一就是处决即将流血虚弱而亡的人,出于公平起见,同时也是为了让其他村民放心,一般处决过程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
老三之所以例外,是因为他是村长吴武的弟弟。
村民们知道村长绝不会以公谋私,所以默许了他的违规行为。
后来村里又有两个虚弱到不得不接受处决的人,路安对于处决过程毫无兴趣,但他没想到的是,小蓝主动找上了他,让他和自己一起去观看处决过程。
“为什么?”路安有些为难,“我想你们村里大多数人,应该还是不想见到我的吧?”
“没关系,我在你身边,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小蓝说,“你跟我去看着就知道了。”
在小蓝的一再请求下,路安只好答应了他。
处决时间定在了正午时分,现场人并不多,基本都是一些沾亲带故的来送行的人,像路安和小蓝这样纯粹来观看的人实在是极为少见。
果然,那群人看到路安,露出的目光不能说是敌意十足,但也绝非友善。
路安其实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他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那些人感到不舒服,因此他一般不会在其他村民面前露面。
若不是还要等小蓝的舅舅,恐怕他早就离开这里了。
小蓝抓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到了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两人默默观看起了处决的过程。
过程很血腥,也很枯燥,吴武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习惯性的麻木和冷酷,他的表情不像是要杀死一个人,倒像是杀掉一头即将死去的牲口。
那个人靠在墙壁上,一动也不动,若不是他的眼神透露出强烈的绝望和不甘,路安几乎以为坐在那里的已经是一个死人。
“砰——”
随着枪声响起,一部分血液飞溅在了墙壁上,另外一部分缓缓从他身底下渗出,逐渐融入昏黄的沙土中。
他死不瞑目,那双瞪大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几分对生的渴望。
他的亲朋好友没有哭闹,默默上前为他收尸。
也许他们早已习惯了生死,除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路安甚至无法从他们脸上看到一丝对生命的敬畏。
然而——小蓝的身体却在轻轻颤抖着。
路安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观看了处决过程,”小蓝试图平静地开口,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声音的颤抖,“我永远忘不了那时候人们的哀求,哭泣,咒骂和挣扎,还有村长当时那副不忍心,却又不得不处决他们的痛苦表情。”
“但最近,除了被处决的人,其他人都好像已经麻木了,再也没有人哭闹反抗了。”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接受了命运,他们习惯了死亡。”
小蓝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我不想习惯。于是我每次都来看,我要让自己一直记住,那些人到底有多想活着,又是如何像一头猪一样被杀掉。”
他抬起头看着路安,目光冷酷而坚定:“我想改变这一切。”
半晌,路安沙哑的声音才响起:
“我会帮助你的。”
-
终于到了小蓝和他舅舅约定的日子,当天晚上,浓重的夜色覆盖了大地,在劳作一天的人们大都陷入沉眠之际,小蓝悄悄地来到了路安的屋子里。
“没被别人看见吧?”路安悄声问道。
“当然没有,”小蓝在黑暗中好像瞪了他一眼,“我特意绕开了那些监视你的人。”
——自从他住进村子里,他总能感觉有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在试探了几次后,他知道是吴武不太放心他,派人来监视他的。
路安笑了笑:“那走吧。”
于是路安偷偷出了门,跟着小蓝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两人在夜色笼罩的村子里小心翼翼地走了半天,躲避着偶尔出现的人的视线。直到走出村口,眼见四下无人,两人这才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
哗哗的水流声逐渐变得清晰可闻,在一条奔流的大河前,他们停下了脚步。
“你舅舅还没来吗?”路安张望了一番问道。
“应该快到了,”小蓝说,“他只说天黑了让我来这里等他,但是他也没说是什么时候。”
“好吧,那我们就等等吧。”
“不过,你为什么不用你的技能穿越过来?”小蓝问道,“明明这样既不容易被发现,也更方便吧?”
“因为我想熟悉一下你们村子的环境,”路安随口回答道,“对了,你不要告诉你舅舅我是个外来人。”
“别想骗我,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舅舅知道你的底细,但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舅舅这么防备?”小蓝的语气有些不满,“好吧,我不说就是了。”
“小朋友听话就对了。”路安欣慰地说。
就这样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下,隐隐约约有汽车的引擎声从远方传来,路安先是带着小蓝躲了起来,不多时,他就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路边。
随后,一个瘦高的男人从汽车上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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