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宣布庭审进入短暂的休庭。
楚越的神色很平静,但隐约之中似乎带着一点严峻的意味,路安知道他是在整理思路,同时在内心思考接下来的陈词,因此并没有打扰他,而是默默地等待着庭审继续进行。
法庭里不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陪审团之间也在相互交头接耳,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稍显严肃。卡娜看着他们的眼神很复杂,让路安一时间有些难以理解这复杂中隐藏的含义。
埃里克斯的怒火早已平息下来——或许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愤怒,一切表演都是为了最终目的服务,他只是想引起陪审团的共情,为自己的话语增加更多说服力而已。
休庭结束,埃里克斯率先起身,开始发表陈词。
在整个陈词过程中,埃里克斯表现出了一名专业律师的狡猾,他故意避重就轻,将重点放在了伊万与安德烈的矛盾和他口袋里的两颗珠宝上,只为突出伊万在人品方面的缺陷,而对于楚越提出的一切疑点视而不见,从而试图佐证他极有可能做出损害主人利益的事情。
“……综上,我认为被告有十足的动机杀人,并且现有的证据也能充分证明被告的故意杀人事实,因此,我支持法庭维持原判。谢谢。”
埃里克斯礼貌地向法官点头致意,随后坐在了他的位子上。
“辩方律师,开始你的最终陈词吧。”法官冷冷道。
楚越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向了法庭中央。
由于他们进入里世界时猝不及防,道具又被禁用,所以他此时身着的休闲白衬衫与黑色长裤,显得与严肃的法庭有些格格不入。
但有些人并不需要西装革履来武装自己。他温和镇定的神色,强大内敛的气场和从容自信的风度,让人们下意识地忽略了他朴素的衣着和年轻的外表,此时的他站在那里,立刻成为整个法庭的焦点,仿佛他就是为了这个舞台而生。
楚越面向陪审团,平静地开口:“首先我要感谢法院能够给我们这次机会,让一位非公民也有资格站在这里,接受法律的审判。或许在你们看来,我们为被告辩护的行为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在自取灭亡,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失智行为。”
“但实际上,我之所以站在这里,竭我所能为被告进行辩护,仅仅是出于一个很纯粹的出发点——我是一名律师,而一位律师的职责,不是伸张正义,更不是颠倒黑白,而是保障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让法律的尊严得以维护。”
“接下来,我将从头至尾将这次案件梳理一遍,并提出具体辩护意见,而最终审判结果,交予在座的每个人去裁定。”
“首先,八月三日上午六点,伊万奉埃尔维尔斯的命令,前往维德区的莱蒙德斯家送货,在大约十一点左右,他到达了目的地,而莱蒙德斯先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将当天的守卫换成了陌生的一批,仆人也都不知去了哪里——但在此我们不讨论这件事背后的原因,只客观陈述伊万接下来的行为。”
“伊万将所有货物都放在仓库里后,立刻返回了瓦尔区的埃尔维尔斯家,他出发的时间,大约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由于回去时负重减轻,速度会比来时快上许多,但考虑到拉车的马行进了一整个上午,体力必然有所下降,因此我们依旧可以推测,伊万在路程中花费的时间,至少需要十个小时。”
“由此可知,下午四点至五点之间,伊万回到了埃尔维尔斯家。在一楼的客厅里,他见到了埃尔维尔斯,埃尔维尔斯让他前往书房将安德烈赶出来,但当伊万来到书房时,看到的却是倒在地上的安德烈,和他身上已经凝固的血液。”
“安德烈的死亡时间,由法医鉴定后,在检查报告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在下午四点左右,而根据伊万所说,安德烈的伤口仍在流血,已知人在死后大约一个小时后不会再有血液流出,而血液暴露在空气中至多会在三十分钟左右凝固。”
“由此可知,当伊万发现安德烈的尸体时,安德烈至少已经死亡了三十分钟。”
“我们可以推断出从安德烈死亡——到伊万发现他的尸体,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有人在四点左右杀害了安德烈,同时伪造了书房被翻乱的现场,将凶器上的指纹擦干净后丢到一边,等待着伊万自投罗网。”
“在伊万捡起那把刀,又扶起安德烈的尸体时,他就已经落入了圈套——雅尼斯警长立刻出现在书房里,以犯罪嫌疑人的名义将伊万逮捕。整个案件就是这样。”
“控方律师所提出的疑点,我认为根本无法证明伊万有罪,相反,这恰好能证明伊万是一个心地善良、性情忠厚的人。至于控方提供的医学证据与证人证词——在刚刚的交叉询问过程中已经证明,完全是逻辑不通且前后矛盾的。”
“因此,我认为伊万并没有犯下杀人的罪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清白无辜的。而种种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有罪的是在场的两位主要证人——埃尔维尔斯先生和雅尼斯先生。”
“他们杀害了安德烈,并试图栽赃嫁祸给伊万,至于他们二人的动机,我其实已经说过,他们想要改变自身高不成低不就的现状。”
“从今天庭审到场的人数我们就可以看出,对非公民的审判是一件非常受人关注的事件。在这次案件中,埃尔维尔斯想要通过扮演一个受害者,提升自己的知名度,从而跻身上流社会,而雅尼斯先生同样能够在这个案件中大放异彩,让自己的仕途之路走得更为顺畅。”
“然而他们的证据链伪造得极为粗糙,甚至连口供都没有事先对好,因此才会在交叉询问的过程中出现漏洞百出的情况。反之,被污蔑的被告人伊万的行为逻辑却没有任何漏洞,更没有出现前后矛盾的说辞。”
“那么,他们为何能表现出一种目空一切的自信,有恃无恐地污蔑一个善良本分的人?其实我想,在座的每个人心里都有答案,因为伊万——他是一个非公民,是一个低等的奴隶,而奴隶是不配谈人格与尊严的,奴隶的死更不会引起在座公民一丝一毫的同情。”
“而这起案件之所以有这么高的关注度,完全是因为,这起案件与最近厄国使团来访的政治事件相关联,再加上以往从未有过非公民得到审判的案例,因此才会在几乎整个瓦尔区造成非同一般的反响。”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请你们暂时抛弃政治立场,抛却一切对非公民的偏见,纯粹从人权的角度看这起案件,你们会发现,这起案件的本质其实非常简单——两位位高权重的人,为了自身的利益,对地位低下的人的污蔑与迫害。”
“如果你们在庭审过程中产生了愤怒、厌恶、甚至恐惧,这一切都是非常正常的,因为对公平和正义的追求是人类的本能,而本能永远不会被谎言和偏见所掩盖。人类的同理心会让你们自然而然地对其他人产生同情,更会对自身处境感到忧虑。”
“试想一下,当无妄之灾降临在你们头顶,当强权与铁腕颠倒了是非黑白,当国家失去了法律这最后一道防线,最基本的人权该如何得到保障?公平与正义又该何去何从?”
“这次案件看似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审判,实际上它背后隐藏着极为重要的深层意义,它意味着亚国的法律制度向着公正和平等迈出了重要的一步。非公民第一次有机会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并不意味着非公民能获得与公民同样的政治权利,它在向所有人证明,亚国的法律能够保障每一个人应有的人权。”
“在场所有人都可以相信,自己生活在一个法律制度健全的国家,在罪刑相适应原则的保护下,法庭会给每个人最公正的审判,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含冤受屈,更不会让犯罪者逍遥法外。”
“健全完整的法律制度是一个安定和谐的社会必备的条件,更是最为基本的条件。如果伊万没有得到公正的审判,那么造成的后果将会难以估量。人们对法律的信心必然会大幅下降,社会秩序必然受到极为严重的破坏。”
“一次犯罪不过污染的水流,一次不公正的司法却污染了水源。若一个社会失去维护正义的力量,那么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将会变得岌岌可危,诚信和正派将被人耻笑,道德和羞耻心变得一文不值,那时,降临在每个人头顶的将会是无法保障生存的危机。”
楚越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有力:“在结束陈词之前,我还想最后表达一下我的观点。”
“我们早就知道,世界并非非黑即白,正义不一定会战胜邪恶,公正和平等也只是一种奢侈的幻想。但我还是希望,每个人心中至少要有那么一点道德感和对正义的追求,不为别人,至少为了自己。”
“我知道做出抉择很难,因为人的本性注定了人极难克服内心的欲望,有时人并非不知错误,而是明知是错,却依然要选择错误。”
“但有一句话说——生命以负熵为生。这句话的意思是,自然界中的一切,如果没有外力做功,总是会从有序走向无序,而有意识地与这种无序进行对抗,正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重要特征。”
“我们用食物对抗死亡,用宗教和信仰对抗离群,用科学技术对抗无知,用自我实现的需求对抗欲望——人类的进化就是一次次熵减的过程。”
“我们对道德的追求,正是一种负熵,它让我们摒弃自私和野蛮,进化为文明的种族。但是,文明同样使我们产生了欲念、恶习和虚荣心,这些人性深处的劣根性会吞噬我们善良的本性,诱使我们作恶。”
“正因我们知道,人类难免会犯错,欲望有时会让我们抛弃道德和是非观,向着错误的道路一意孤行,所以我们才要不断地审判自己,避免邪恶的念头从心底滋生。”
“而我们不可能永远理智正确地审视每一件事,这时,我们必须借助外界的力量,来帮助我们进行审判——这就是法律存在的意义。若世界上只有一个能够维护正义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一定是法庭。”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陪审团成员都是秩序的维护者,也是正义最忠实的信徒。我同样相信,在座各位都能抛弃内心的偏见,依靠内心的道德律,对本次案件作出最为公正的审判。谢谢。”
说完,楚越平静地对法官点点头,回到了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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