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蒋小福不安的时候,唐衍文叫来管事,吩咐了几句。

    管事走出去,不一会儿回来,身后跟着个大姑娘。他退到墙边,剩下大姑娘站在床前,供床上二位观看。

    大姑娘垂头不语,垂得都瞧不清面目了,只有睫毛的影子覆盖着眼下的皮肤,正在持续而明显地颤抖。顺着尖尖的下颌往下看,衣襟上的绣纹大概是上好的丝线,衣料下的胸脯起伏不已,这绣纹就荡漾出微微的流光。这一身,显然是有人刻意打扮过。

    蒋小福蹙了眉头,预感到不妙,然而简直无从问起:“她……你要娶妻?纳妾?你想做什么?”

    “胡说八道。”唐衍文游刃有余地拍拍他的脊背:“你看她怎样?”

    蒋小福还未答话,就见眼前的大姑娘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乌溜溜的眼睛一掠而过,又看向了地面。

    这姑娘大概是早有预期,比他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蒋小福只觉得荒谬,扭头看向唐衍文,见他依旧是那副含笑带愁的神情,高深莫测又十分平静。

    “你这个年纪,合该成个家了。她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大丫鬟,叫曼娘,府里犯了事儿,这才出来,只跟一个老太太过活,人品相貌都是好的。”

    眨了眨眼,蒋小福偏过头,看了眼这位曼娘,觉得非常陌生。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唐衍文,觉着唐衍文也变得陌生了:“你说什么?”

    “我说……”

    “放屁!”蒋小福打断他,跳到地上站好了,回身指着唐衍文。他是一点风度也维持不住了:“我成不成家关你屁事!谁爱娶谁娶!”说到这里他一挑眉:“哦,我忘记了,你娶回来也不顶用!”

    眼见他越骂越出奇,管事赶忙上前两步,扯住大姑娘的袖子就要往外走,而蒋小福还在大骂:“自己不顶用,让我娶是什么意思?你老糊涂了?”

    “你当初问过我,为什么不娶妻。”唐衍文一字一句地问:“你这么替我着想,就没想过自己?”

    蒋小福嘶声道“我没有!”

    “你不愿意?”唐衍文沉下脸:“为什么?那你想和谁在一起?我要你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你不愿意?”

    蒋小福愣住了。

    若是几个月前,他恐怕做梦都想听到这句话。可现在唐衍文问出了口,他却好像被扼住了咽喉,答不出来。他慌乱起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唐衍文的面容有一种病态的苍白,眼神却含着精光,好整以暇地说道:“我的确是老了,可是并没有糊涂。你不是想出师吗?我知道你愿意跟着我,可也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今日愿意跟着我,明日又会如何呢?你不考虑这些,我来替你考虑,我给你女人,准你生孩子,你不用有任何顾虑,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这才是个长远的打算。”

    蒋小福怔怔地听完这番话,像是害冷一般颤抖起来。

    唐衍文见他不言语,语气里也带了怒意:“难不成你还想找个男人吗?”

    “你!”蒋小福忍无可忍,走上去朝他一推:“你简直荒谬!”

    唐衍文被他一把推倒在床上,而蒋小福愤愤地一跺脚,扭头就往外跑。

    直到气喘吁吁地跑到唐宅外面,迎面的夜风吹得他立刻打了个激灵,他才停下脚步,对跟着他一路跑出来的管事说:“滚。”

    一开口才发现,大概方才骂得太用力,嗓音都变了调。

    他不再说话,一个人沿着街往前走,走得好似逃命,也顾不得方向了。

    翌日清晨,桌上摆着鸭子粥、焖炉烧饼、干菜。

    蒋小福看了半晌,不动筷。

    他怀疑昨晚自己是在做梦,要么就是唐衍文受了什么刺激,突发奇想,总之不能够当真。

    这件事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以致于,原本应当生一出大气,他却没那么愤怒。

    好似暴雨未至,只是沉闷,自己若是闹起来,倒好像不应该、不识相。

    周麻子知道他昨日从唐府回来后就不大痛快,此刻就很疼爱地问:“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

    蒋小福撑着手肘想了想:“桂花藕粉。”

    他是小孩子的口味,爱吃清甜软糯的东西。周麻子果然转头出门,给他买了来。可一碗藕粉是填不饱肚子的,而蒋小福受了关爱,愈发要作怪:“有糖葫芦卖吗?我想吃糖葫芦。”

    周麻子也不知道,但是不想再跑出去,于是很遗憾地说:“好像是没有。”

    蒋小福还想说什么,门外有人来传话——唐府的管事来了。

    这句话不知怎么刺激了蒋小福的食欲,他不再挑食,利落地又吃了一只烧饼,喝了口茶,随后一抹嘴,往楼下走去。

    周麻子瞅着他的身影沿着楼梯一截截矮下去,直到看不见了,然后一屁股坐下来,端起那碗没动过的鸭子粥,两三口就倒进了嘴里。

    蒋小福快步地走到楼下的厅内,站在管事的面前,凛然问道:“他又怎么说?”

    管事的并不怕他,不过依然做出恭敬的态度:“上头的旨意有了,罚俸一年,留职查看。”

    “哦,这个……”蒋小福没想到是这件事,愣了一下,和管事的双双坐下,他找回了思路:“罚得这么轻?”

    管事的笑道:“谁说不是呢,好在我们大人也不计较这一遭。”

    蒋小福明白他的意思:“这事儿尘埃落定,严家恐怕要遭殃了。”

    管事的又是一笑:“我们大人的意思,还是让严六爷尽快搬走,较为稳妥。”瞧着蒋小福的神色,他又补充道:“不走的话,也小心着些。”

    蒋小福不为所动:“哼,就数他最聪明!最缺德!”

    管事的笑得一张脸皮全是褶子,心想:“这话对我说是干嘛啊。”

    其实蒋小福也知道,唐衍文再三嘱咐,是为了他好——严鹤若真被毓祥的人揪出来了,那些人奈何不了唐衍文,对付他蒋小福是足够的了。

    唐衍文若是全然的自私霸道也就算了,可对他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就是这样,才让人烦恼。

    他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他,怎么就这么会算计呢!我真不明白他,非要把人人都拽在手心里,才觉得安心?塞一个女人给我,这叫怎么回事儿呢!将来难道三个人住在一块儿不成?还想让我生孩子,这难道是什么好世道,生个孩子做什么,孩子长大了,可要怎么和他相处?”

    管事听他骂得有意思,颇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可想了想来这一趟的目的,还是顺着话头劝道:“我们大人也是一片真心。”同时在心里补充了后半句:“就是事儿办得磕碜人。”

    蒋小福很忧郁地回答:“我知道。”

    管事的抓住这个时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放在了蒋小福面前的条案上:“蒋老板,这个您收着吧。”

    蒋小福没有动,低头瞥了一眼,立刻就变了脸色——这是曼娘的卖身文契。

    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撩起眼皮看向管事的。

    蒋小福眼神亮,唱戏的时候顾盼生姿,这样阴沉着看人,却也格外刻薄。好在他还知道不该迁怒,尽量平静地说:“我不要,你拿走。”

    管事的因为还未完成任务,不肯罢休:“蒋老板,这……”

    他的努力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蒋小福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再提这事儿,我就要把你打出去了。”

    审时度势之下,管事的只好主动告辞。

    蒋小福是个谨慎人——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他时常会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做出一些不受控制的事情,但总体来说,是趋于谨慎的。好比多年前,初露锋芒时,周老爷点名捧他,一面是身价暴增的诱惑,一面是暴虐阴狠的虐待,他依旧是夹缝中求存,活了下来,也红了。

    不过,大家都说蒋老板背后站着唐大人,没有唐大人就没有蒋老板。有这个评价,除了唐衍文的权势地位摆在那里,还有一个缘故,就是蒋老板似乎并没有经过怎样的努力,就红起来了。

    他的戏唱得好,容貌又出色,脾性姑且也算别具一格,但何至于就经久不衰地红下去呢?还是有运气的成分。

    这个运气,大家公认是唐衍文。

    “我唱了这么多戏,活了这么些年,还不能替自己做主一次么?”他在心里如是想:“我要冷静、谨慎,想个万全的法子。”

    想到最后,他含着眼泪告诉自己:“如果他一定要这样羞辱我,我就跟他一刀两断!”

    抱着这个念头,蒋小福出发去了查家楼。

    这日唱《瑶台》《乔醋》,蒋小福近日不知怎么,就是不爱唱贵妃戏。

    他扮井文鸾,倒是唱得很带感情。戏中的潘岳,先是不肯承认将定情的金雀送人,后又隐瞒别情,巧妆行径。对着啰里啰嗦的潘岳,井文鸾是佯装生气,蒋小福却骂得真情实意:“你言清浊行!你亏心短行!你还要语惺惺?”

    一面唱念,一面飞了个眼光去瞧楼上的座儿——唐衍文常在的位置,空无一人。

    唱完回后台,蒋小福一面拾掇自己,一面想:“他这是铁了心了?”

    众人见他冷着一张小白脸,也就不与他搭话,各自忙碌。唯独四喜班里的丁小蓉,打量了他一会儿。丁小蓉亦是红透了京城的昆旦,与蒋小福向来有几分交情,这时就走到他身边悄声问:“今儿的井文鸾,醋劲儿可有点大呀?”

    蒋小福自己也觉着没唱好,怒气有余,调侃不足,是个暴脾气的井文鸾。

    如今被丁小蓉一问,他顿时就红了脸,只是嘴硬:“依我看,这个井文鸾的相公,不至于大奸大恶,可为人自私,行事轻狂,实在是很可气的呀!”

    “那么戏本子里,为什么是吃醋而不是生气呢?”

    “这样一个人,已经是自己的相公了,又有什么法子呢?吃醋不过是因为不能生气罢了。”

    丁小蓉是个戏痴,听了这番话,越想越有理:“对啊!可真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蒋小福心虚地移开目光:“那你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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