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产药煮好之后被端了进来, 太医抬头望了望孟德妃。孟德妃对他点了点头,于是太医小心翼翼的将药交给了稳婆。
一剂药下去, 青樱像是终于有了力气。
但她却没有嘶喊声, 没有哭声,只是一下一下的咬着牙发力,偶尔像是实在忍不住了,发出痛苦的咛声, 旁边稳婆在教她如何用力和发力, 努力的为她鼓劲。
孟德妃想, 像崔贤妃生产时那样撕心裂肺的嘶叫的, 那至少证明生产时还有力气。正在生产艰难时,原来却是嘶叫都嫌浪费力气的。
她身体僵硬的站在屏风外面, 偶尔能听到稳婆一时松口气的声音:“宫口开了, 看到脚了,娘娘再使点力气……”,一时又是她们紧张的声音:“不行,胳膊卡主了……”
“手伸进去, 把胳膊调正, 慢慢来……”
“出来了, 出来了, 就要看到头了。娘娘,庄娘娘, 小皇嗣就要出来了, 您加油……”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房中终于传出“哇呜”的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
全部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 稳婆剪掉脐带抱起孩子, 笑着对外面的孟德妃和床上的青樱道:“恭喜两位娘娘, 是位小皇子。”
青樱终于松下全身的力气,身体瘫软在床上。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但她感觉自己身下还源源不断的有东西流出来,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听到了稳婆掀开她的被子看,然后紧张又慌张的道:“不行啊,娘娘的血这止不住啊……”
不一会,她就看到惊慌失措走进来的孟德妃。
她很想再对他笑一笑,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
太医让人端了早已准备好的止血的方子进来,想让人喂她喝下去。
她知道其实这些都已经没有用了,但她还想给眼前的人一点安慰,于是撑着身体就着宫人的手将药喝了下去。
那药并没有止住血,但却让她舒服了一些。
孟德妃坐到她的身边,伸手握着她的手,却是一句话都无法说出来,只能不断的流泪。
她问孟德妃:“孩子,还好吗?”
稳婆将已经洗好和检查过的小皇子抱了过来,流着泪道:“小皇子十分健康,四肢也很有劲。”
“那就好。”青樱松了一口气。脚朝下出生的孩子,四肢在产道里卡过,最怕身上会落下残疾。
孟德妃将襁褓里的孩子接过来,放在了青樱的身侧。
“你好好看看,这是你的孩子,你好好看看他好吗?”
“你不想陪着他长大吗?青樱,你好好活下来好不好……”
“对不起,我以后再不会和你生气了……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青樱转头看了一眼孩子,而后重新回过头来,她脸上很轻松,有着对孩子的喜爱,却没有对孩子的留恋。
她的声音轻轻的,仿佛说任何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恐怕不行了,我刚刚好像看到了我的爹娘,我的叔母,我的弟弟,这么多年,其实我很想他们,很想我们在江南的家……”
“那你就不想想你的兄长和妹妹吗?”
“大小姐……”
这个称呼,孟德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了。进了宫之后,她同其他人一样唤她“娘娘”,后来她成了皇帝的妃子,她喊她“姐姐”。可是,她还是觉得“大小姐”这个称呼更亲切一些,那个称呼里面,含着的是她们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她们曾经一起读书、一起弹琴、一起谈天说地……
“你要什么你都告诉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活下来……”
“我妹妹有时候会有些傻,会钻牛角尖,假如她以后做了什么错事,求您一定要原谅她啊……”
“好。”
“还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让人有些听不清,她只好弯下腰去,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大小姐,您的救命之恩,我还给你了……”
她的声音那么轻,可却像是一道惊雷,在孟德妃的心中炸开。她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孟德妃终于忍受不住,痛哭出声,握紧了她的手,一句一句的哀求:“青樱,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活下来,我错了……”
或许因为她的哭声,床上的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旁边的宫人在跟着抹泪。
青樱像是已经听不见旁边的声音,也听不到孟德妃的哀求
她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而后又逐渐变得清晰。
她好像看到在江南的老家,小小的青槿和青柏一人拿着一个小风车在屋里绕着桌子椅子跑来跑去,嘻嘻哈哈的大笑,母亲放下手中的算盘,头疼的捂着额头,烦躁的道:“他们两个吵得我头疼,青樱,你把他们两个带出去玩……”
而后她的侍女进来向她禀报:“老爷带着二夫人出去听戏了……”
母亲生气的扔了算盘:“好啊,我在家辛苦算账,他们两个人出去风花雪月。”
而后又是寒冬时节,梅花开满枝头,孙良宜爬到她家的墙头上,扔了一个油纸包给她:“快吃,是苏记点心铺的梅花糕和蜂糖糕,我特意给你买的。”
再然后是冰天雪地的破屋子里,她病了好长的时间,好几次她想她不如去找父亲母亲他们算了。可是她又想,不行,她不能丢下青槿一个人,她还那么小。
后来有人来给她治病,她的病慢慢的好了,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她看到了一张很漂亮的脸。那时的孟燕德还很活泼很天真,好像心里永远没有烦心事,不像这时候总是带着一股愁。
她见她醒来,很开心的笑起来,眉眼弯弯:“你终于醒了,我和哥哥真怕你活不下去,你妹妹哭了好长时间了,幸好我哥哥安慰她说保证治好你,不然她要哭死了……”
而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她终于听到了孟德妃不断的重复:“对不起,对不起,青樱……”
一声一声的那么哀痛。
她想,为什么要对她说对不起?
其实她也想对她说对不起来着。
真对不起啊,活着的最后一天,还算计了你。
大相国寺。
噼噼啪啪的暴雨终于稍缓了些,但仍是下着烟蒙蒙的小雨。
孟季廷站在廊下,伸出手用手掌兜住屋檐滴落下来的水滴,然后又将手掌里的雨水洒掉。
殿前司指挥使张麟站在他旁边,看着外面的雨,对他叹道:“有了这一场雨,这老百姓的日子今年终于能好过一些了。”
孟季廷挥手甩了甩手中的水,随口问道:“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回銮?”
张麟道:“陛下此时在听忘尘大师讲经,如今雨大,路上泥泞,且要等雨停了再说。”
孟季廷没再说什么。
这时,忽有人匆匆的赶了过来,孟季廷看他穿着便知道是殿前司的人。那人过来后,先是看了孟季廷一眼,而后有些犹豫的看向张麟。
张麟见状,对孟季廷道了一句“抱歉”,而后走到旁边。孟季廷无意听他们的私密,又重新背着身,看着外面的雨。
来的那人凑到张麟耳边低语了几句,张麟大惊失色,看了看孟季廷,接着却是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匆匆的就赶往皇帝听经的地方。
孟季廷看着他们脚步匆匆的背影,却是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而在此时,大相国寺外面,快马加鞭赶到这里的纯钧,几乎未等马停稳,便翻身下马连走带跑的一路到了孟季廷这里,连礼都未来得及行,便面带焦色的凑到孟季廷耳边说了两句,孟季廷跟着脸色也是微变。
跟着,前边就传来了圣驾启程回銮的消息。
回程时,銮驾走得极快,哪怕外面雨又渐大了起来,銮驾也没有慢下来。
皇帝坐在车驾里,黑沉着脸,没有一丝表情。他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敲在左手的手背上,越来越快的动作暴露出他焦虑的心情。许久之后,他才喃喃出口,唤了一句:“青樱……”
外面,赵王骑着马跑上几步,与孟季廷并排走在一起,一边用手挡着自己的脑袋,一边抱怨道:“这雨下得这么大,皇兄就不能多等一会,这宫里究竟有什么急事非得马上就回去?”
孟季廷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黑沉黑沉的目视着前方。
国公府里,青槿同样也知道了青樱出事的消息,或者说,她比孟季廷更早的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两天,她觉得心慌,却找不到源头,她担心青樱,却也找不到打听的渠道。
又因着天下起了大雨,她担心下人没将孟季廷书房的窗户关好,会淋湿了书房里面重要的东西,于是领着墨玉去了他的书房,准备把书房的窗户仔细检查一遍。
承影和纯钧进来时,大约因为两人心里都装着事,并未注意到青槿和墨玉就在书房里面。
承影推开门进来后,就面带急色,语速极快的对纯钧道:“……宫里传来消息,庄娘娘遇产厄之难,已经薨逝。庄娘娘生产时的一应事宜全是咱们娘娘一手处理的,得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爷,不然要出大事。你骑马快,你马上赶往大相国寺。”
本准备与他们打招呼的青槿听完他说的话,完全懵在那里。初时她像是完全没听懂他们的话,只是“庄娘娘”、“产厄之难”、“薨逝”几个词来来回回的在脑子里转。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她的喉咙里,不止声音发不出,连呼吸都呼吸不上来。
她用力了许久,才让自己说出了话,浑浑噩噩的问道:“你说谁,谁薨逝了?”
两人看到她出现在书房里,脸色大变:“姨娘,您怎么在这里?”
“我问你,你说谁薨逝了?”
承影和纯钧相互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墨玉伸手拉了拉她的手臂,担忧的唤道:“姨娘……”
青槿脑子一片空白,像是瞬时出现了失忆。站在哪里浑浑噩噩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要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她才想起来,哦,她好像是打算要将书房里散乱的书籍重新归置一下的。于是她拿着书,似是没有灵魂的牵线木偶,懵懵的往书架上走去。
未走两步,空白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薨逝”这个词,而后眼前一黑,昏摔在地。
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了旁边人惊呼的声音:“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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