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简是之未料到此事,迟疑了一瞬后颇有些不情愿,拉长话音辩道:“成亲之事……儿子不急。”

    皇后立刻变了语气,驳道:“你不急,本宫倒是急得很,本宫少时闺阁中的三五友伴,这两年皆接连抱了孙子,你可倒好,现在婚事还没个着落,你且去打探打探,这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子是打光棍的?”

    简是之挠了挠头,又急道:“母后说的是,男婚女嫁,礼法如此,岂能违背?只是……”

    他眸子微动,立即道:“什么事都要讲个长幼有序,太子殿下长我三岁,母后若是想要孙儿,也该先操心大哥才是。”

    危难时刻及时推出大哥,这是简是之在宫廷十九年悟出的独家秘笈。

    虽然有一丝卑鄙,但是确实好用。

    不过这次好像出了岔子,皇后压根不吃这一套,只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旋即接道:“少拿你大哥来挡剑,明之为当朝储副,他的婚事乃是国事,可由不得本宫做主,自有陛下与满朝臣工操心。”

    简是之再欲开口,皇后却并不给他机会,高了音调直截了当道:“就这般说定了,明日各地推选而来的贵家小姐便要入宫,本宫就在正阳宫后苑与她们拉拉家常,你可万不能来迟了。”

    “好了好了,今晨起的太早,本宫现下身子乏了,且入内屋歇一歇,你先退下吧。”

    简是之瞧皇后的样子,神采奕奕,神清气爽,看着比谁都精神,到底是亲娘,连说谎都懒得做样子。

    简是之在心内暗吐苦水,面上唇角一牵,朗声答道:“儿子记下了。”

    简是之从正阳宫而出,抬眼望了望天,东方日出熹微,不过也只卯时。

    现下他脚下正是一岔路口,朝东为东宫,转西为齐王宫,简是之一脚刚踏进西行路,猛然间想起老师几日前曾告知他,若今日无事,便于巳正时刻至天章阁讲学。

    简是之当机立断,收回那只不听话的脚,转身直直朝东宫而去。

    “大哥……”简是之出入东宫向来不需宫人通传,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兀自就进了内里。

    云纹皂靴堪堪停于殿门前,简是之望见内里之景,不自禁眸色沉了沉,方才微扬的眉眼亦攒蹙了些许。

    正殿之内简明之正落笔成书,而他身侧,是江稚鱼在垂目研墨,两人皆默然不语,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落在旁人眼中,倒如一幅书画般养眼。

    “钟术那小子跑哪偷懒去了?大哥竟要麻烦江大人做这等下人活计。”

    简是之两步并做一步迈入殿内,直走至江稚鱼身旁,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砚台,自顾自研起墨,边道:“江大人入东宫那可是做朝廷重臣的,一双手只书天下论道,做此等粗鄙这事,可是委屈了。”

    江稚鱼与简明之对简是之的突然到来皆是一愣,江稚鱼一下两手空空,只无措地瞧向简明之。

    简明之干笑了两声,对简是之道:“不是江大人抢了钟术的活计,只是本宫在与江大人商谈朝事,一道也方便些。”

    简是之没抬起眼眸,只一直垂目看着砚台,手中动作也未停,接着他的话道:“哦,原是如此,那你们继续。”

    江稚鱼与简明之相互对视一眼,简明之并未说什么,江稚鱼倒是觉得这场面,甚是怪异,搞得她有些不舒服,只朝着二人躬身施礼后便退了出去。

    江稚鱼甫一出殿,简是之手上的动作也随即停了下来,三两步走至门口将殿门紧紧合了上。

    简明之瞧他面色低沉,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与往日那般的纨绔样全然不同,不由诧异地看着他。

    简是之回望向他满带询问的眸子,沉了沉嗓,一字一顿道:“你可知道,宫中有位乔贵妃?”

    闻言,简明之的神色瞬时阴了下去,低头不语。

    捕捉到他阴沉的神色,简是之心内一紧,他暗想,简明之大抵是知晓内情的。

    “大哥,我昨日于一荒墟处……”简是之紧接着欲说起自己昨日的怪异经历,却被简明之出言打断。

    “我知道。”简明之依旧低垂着头,并未看简是之,也似乎并不关心他的言辞,只沉着嗓音淡淡道。

    简是之心跳顿时快了起来,蹙起眉目光灼灼看向他,扬声问道:“你如何知道?!”

    “是江……”

    ”不是。”

    简明之两指紧捏眉心,轻声叹息道:“宫中哪有不透风的墙,阴暗之地都会有千百双眼睛盯着,那几个宫人敢刺杀王爷,自然是滔天的罪愆,已经于昨夜子时悉数斩首了。”

    简是之顿时一窒,片刻后扯起嘴角微微冷笑,这般急着降罪,究竟是罪孽滔天,还是怕被人,知道些什么。

    他敛了敛神色,继续道:“那几个宫人同我说的话中提到了母后,所以我猜想,这位乔贵妃,或许与母后有关……”

    闻及此话,简明之突然换了神色,扬起头,眸底满是阴鸷,拍案而立,粗声道:“粗蛮之辞如何当真!宫中也从未有过乔贵妃这个人,此事你休要再提。”

    简是之心内无法沉静,直迎上他的目光,道:“可若真是清白,内宫之中怎会容忍那几个奴子私烧纸钱数年!”

    他极力压下心内汹涌,继续沉声道:“你若知晓真相,为何不告知于我,乔贵妃到底是何人,又是如何驾鹤而去,还有……那些人口中的二皇子,又是谁?”

    简明之闭口不语,简是之却并未泄力,依旧直愣愣瞧着他,半晌,他才开口,直与简是之四目而视,只道:“有些事,你不必知晓。”

    简是之心内如一团火烧,他与真相好似只隔了一层素纱,他极力想要看清真切的样子,故而不曾停歇一刻,旋即接道:“为何?!我只是想要知晓真相,仅此而已。”

    见他依旧不依不饶,简明之积攒的火气亦被燃起,怒声回他道:“你果真天真,简直天真到愚蠢!你总道清白,可这是宫里,从来无有阳春白雪,圣人之说!”

    简明之一步一步逼到简是之身前,暗含怒意低声道:“你以为,母后从一个从五品闲官家的庶女坐到凤位之上,靠的仅仅是与陛下的鹣鲽情深吗?还是你觉得,如今我位至东朝,你亦为天底下唯一的亲王,都靠的是你我的运数和陛下的怜悯吗?!”

    “你醒醒吧简是之,你就是自小被养护得太好了,任何风雨都沾不到你身上,故而你如今幼稚得可以,可你别忘了,你终究是这深深宫苑里的人,水至清则无鱼这样的道理陈尚书也该教过你,望你好生品悟。”

    “哦,对了。”简明之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一下转怒为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听闻明日母后便要为你选妃,你瞧,这是祖宗定下的礼法,无论过了几载春秋都是这样的,日后你也会有妻,有嫔,有妾,到那时你便会知晓你今日的匆匆质问,有多么愚蠢。”

    话毕,简明之又恢复了往常般的清明神色,重新于太师椅上落座。

    而简是之却好似一下失了魂,简明之的字字句句,直直戳进他的心窝,令他一时浑噩,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见他兀自呆立原地,简明之只好朝外喊道:“钟术,送齐王殿下回宫。”

    一炷香后,简是之回到宫中,仍旧懵楞,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许是困惑,许是惊慌,许是恐惧……

    他瘫坐于檀木地板上,下意识将头埋进臂弯,脑中一片混乱,他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透心的冰冷,自他的足底一直升到额头。

    平生第一次地,他感到深切的无力与浑浊。

    由此,他一直呆坐到了月上柳梢头。

    “王爷?”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唤他,那声音很轻,倒让他有些怀疑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王爷……”

    那声音又响了一次,他这才从那方泥潭之中拔出,微微扬起头。

    原来不是幻觉,他望见了江稚鱼。

    她大概猜得到简是之与简明之争论了些什么,亦知晓他如此颓唐的缘由,这事本与她毫无干系,她也尽力不再去想,可脑中仿佛不受控制般总是升起要同他一起面对的念头,她只觉自己真是病得不轻,打一入宫便被他捆着一道行事,如今好容易得了清净,竟还要自己找上门。

    可她还是来了。

    并且在看到他这般模样时,她忽而觉得幸亏自己来了。

    江稚鱼朝地上的人伸出手:“先起来,地上凉。”

    简是之费力扯出一个笑,用一如往常般开玩笑的语气打趣说道:“江大人倒是稀客,怎么不在东宫劳作了,倒来本王宫中巴结起来了,看来终于是想明白,准备弃暗投明了。”

    他虽是欢快语气,吐出的话却暗含叹息,饶是他怎样遮掩,也盖不住他此刻的低沉失落。

    江稚鱼只觉得他的嘴比院内的石头还硬,什么样子了还想着瞎扯皮。

    “朝贵,取酒来。”他朝外吩咐了一句。

    江稚鱼立时道:“你明日还要去与那些贵女相见呢,还是不要饮酒了,到时一身酒气可不好。”

    简是之眸光顿时亮了亮,右手一下搭上江稚鱼尚未收回的手,一使力站起了身,同时也将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进。

    两人相距不过分毫,简是之嘴角微微一牵,似带着笑意低低道:“江大人怎知本王明日要与贵女相见?”

    江稚鱼感知到两人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气氛,顿时红了脸,垂目不言。

    简是之又故作恍然悟道:“本王知道了,江大人莫不是暗中打探本王?”

    他又忽而凑至她耳畔,温声道:“怎么,就如此关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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