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定南伯府就开起了家宴,无论是去国子监求学嫡次子沈琅和嫡长女沈璐,还是居住在修仪坊的沈举一家人,都参加了这场庆祝沈玉劫后余生平安归来的所谓家宴。

    明晃晃的灯火映照着一张张人脸,案桌上珍馐美食数不胜数,衣衫轻薄充满异域风情的舞姬裙摆如花怒放,伴着笛鼓声旋转了一圈又一圈,抬眸回首间狭长的眼里流转着万种风情。

    舞正盛,歌正好,但宴席主人家的面色却越来越差,沈举的两个孩子不住地瞧着眼前案桌上的珍馐美味,咽了咽口水。

    沈举心里羞恼觉得自家孩子不争气,一边又心疼,自从他和兄长沈立分家之后,没了定南伯府的庇护,家里的光景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大兄,侄儿怎么还没来?”他问道:“要不再叫下仆去催上一催,侄儿刚归家,不识得家里的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是啊——”虞夫人一派端庄贤淑,“玉儿刚刚回家,人生地不熟迷了路也正常,伯爷多派些人去催催吧!”

    所以你儿子沈玉一定不是闹脾气才不愿意来家宴的,都是定南伯府太大的错。

    虞夫人的两个孩子沈琅和沈璐坐在下方,兄妹两个对视一眼默契一笑,都对自家阿娘的言外之意心领神会。

    “还派!”沈立怒火上脸,“再派这厅里连一个服侍的下仆都没有了!”

    “这小孽障就是心有不平,故意下我这个当老子的面子的!”

    “沈伯,你去!”他转头吩咐身边一位老人,“那小孽障要是不肯跟你来,你就带人把他压过来!”

    “阿耶天天说要带他读书不能把他送到我身边,结果他读了一肚子的书,连个“孝悌仁义”都没读到心里!”

    “喏。”

    沈伯一拱手就要按照沈立的要求去“请”沈玉,正在这个时候,一道清朗充满朝气的少年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

    “哎呦呦,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孽障惹了咱们定南伯大人发这么大的火?”少年调侃笑道:“站出来让我看看!”

    踏着沈立的心理底线,这场家宴的主角沈玉,终于姗姗来迟。

    少年容貌俊秀气度风雅,当他踏碎一地清冷月色施施然走进厅堂的时候,哪怕是一直把沈玉视作平生大敌的虞夫人也不得不承认,光看外表,沈玉确实是一个极容易讨好人的小少年。

    看着自己容貌气度俱是一等一的嫡长子,沈立的怒火本就消了些,再加上沈玉那古灵精怪的调侃一问,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你说那个人是谁?”沈立没好气道:“大家伙辛辛苦苦为你开家宴,连你在国子监读书的弟弟妹妹和住在修仪坊的二叔都过来了,你竟然拖到这个时候才来!你阿耶我能不生气吗?!”

    “大兄,”沈璐神情一派天真,笑眯眯插话道:“现在你知道惹阿耶生气的人是谁了,你要怎么办?”

    这人不是个善茬!沈玉在心里评点一句,也微笑看了过去,“大兄能怎么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大兄当然只能看完就算了!”

    呸!不要脸!沈璐在心里轻啐一声!

    “再说了,我们定南伯大人英明神武无所不能,哪里需要我替他出气!”

    拍完沈立马屁,沈玉找了个位置坐下,姿态随意从容,一派悠然。

    兄妹斗嘴时沈立还笑着的脸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他忍着怒气喊到,“玉儿,那不是你的位置,到这儿坐。”

    一边说他一边指着位于自己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沈玉抬了抬眼皮,懒洋洋道:“我坐这里就好了。”

    “毕竟像我这种无父无母任人欺凌的小可怜,能在家宴上占一个小小的角落位置就心满意足了,哪里敢奢望您指的那个位置?”

    “放肆!”沈立勃然大怒,“你阿耶是我定南伯沈立,你阿娘也坐在我旁边,怎么能说自己无父无母!”

    “从小到大把你像个宝贝蛋一样捧大,你阿翁一把年纪还亲自抚养你,怎么就让你任人欺凌了?你怎么就成小可怜了?”

    沈立一发真火,厅堂里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虞夫人捂着胸口一脸痛心,沈琅等沈家人全都低下头,下仆更是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

    “呵——”沈玉不以为意,悠悠然坐在位置上,“这话定南伯大人说着不心虚吗?!”

    话音落下,沈玉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少年白皙瘦弱的胸膛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纱布,纱布上隐约透着血色,哪怕过了不少时日,依旧能看出当时的凶险。

    穿胸之剑,但凡运气差上一点,回来的就不是眼前这个沈玉,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指着自己的伤口,声声泣血,“阿耶若是真的疼爱我,把我当做您的继承人、未来的定南伯世子看待,我的胸口又怎会出现这样一道凶险的伤口?”

    “这……”沈立的怒火一下就被打断了,尽管因为沈玉不在他身边长大他对沈玉的感情并不像对沈琅沈璐一样深厚,但并不代表他不爱这个嫡长子。

    再怎么样沈玉也是他的嫡长子,在沈玉出生时他也曾满心疼爱的抱过他,因而在沈玉扯开衣襟满怀悲愤泣血椎心质问他的时候,沈立深埋的慈父之心又被唤醒了。

    他快步走到沈玉面前,看着这道包扎好的伤口,“这……这伤怎么会这么严重?”

    “陈家人不是说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吗?”

    “你这孩子,”沈立责怪中带着慈爱,“有伤也强忍着,若是知道你伤得这么严重,阿耶绝不会让你来参加家宴,好生修养才是。”

    沈玉不紧不慢地拢起衣襟,“修养?!”

    他哼笑道:“我可不敢修养,在定南伯府里修养,说不定修养着修养着就把小命修养没了!”

    “这是什么话!”沈立轻声斥责,话里却不带半分怒气,显而易见,沈玉的卖惨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这是真话!”沈玉扬声剑指虞夫人,“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受的这一场袭杀,与您这位端庄贤淑的好夫人脱不了关系!”

    “沈玉你什么意思?”阿娘受辱,虞夫人本人尚且能保持冷静,沈琅和沈璐却受不了。

    两兄妹立即站起来,质问道:“你在丰县受的袭杀,和我阿娘有什么关系!”

    “阿娘一介内宅妇人,心地善良得连蚂蚁都不敢踩,怎么可能伤你性命?!”

    “怎么可能没关系!”沈玉轻笑道:“我死了谁收获最大?”

    “丰县是宋州下辖属地,宋州的州牧又是谁?”

    沈琅的面色瞬间苍白,他不是无知稚子,自然清楚沈玉这两问的言下之意。

    沈玉是嫡长子,阿耶让沈玉回洛川是为了给他请封世子,他若死了,收益最大的自然是他这个嫡次子。

    定南伯世子之位便非他沈琅莫属。

    沈玉在丰县遭受袭杀,宋州州牧是他阿娘的兄长虞幸,若说虞幸与此事全无关系,沈琅自己都不信。

    讷讷了半天,沈琅只憋出一句话,“你有证据吗?”

    “证据?”沈玉一笑,“我的好弟弟,你真是天真得让兄长我心疼啊!这种事情需要证据吗?我认定,不就够了!”

    “只是不知道,”沈玉的目光转到沈立身上,似笑非笑,“口口声声说心疼我的好阿耶,究竟会站在谁那边?”

    “您说呢,阿耶——”要夫人还是要儿子?

    “阿玉,”沈立心痛地喊了一声沈玉的名字,顿了一下,脸上风云变幻,想到送沈玉回府的陈家人,他决然一挥手,“沈伯,把夫人请下去,闭门思过。”

    “阿耶——”沈琅和沈璐异口同声喊了沈立一句。

    兄妹俩当机立断跪在地上垂泪,“阿耶,大兄说的都是他的猜测,您怎么能因为一个猜测就定了阿娘的罪。”

    沈璐更是苦苦哀求,“阿娘嫁给您这么多年,打理府邸友爱妯娌从来没有过错,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阿琅,阿璐,不必再说了”虞夫人站起身来,“阿娘知道你们的心。”

    她神态骄傲,毫无心虚之色,“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信伯爷会还我一个清白的。”

    话音落下,虞夫人头也不回离开了厅堂,沈伯带着人跟着她身后,不像是被沈立命令押送她去闭门思过的看守,反倒像护送她离开的下仆。

    “你满意了!”沈璐冲到沈玉面前怒气冲冲道:“刚回来就闹得家宅不宁你满意了?!”

    沈玉垂眸一笑,“你说呢?”

    “呜哇——”沈璐被沈玉的无赖彻底气哭了,抹着眼泪跑出了厅堂。

    “小妹!”沈琅心疼妹妹,追了上去。

    “阿玉你放心,阿耶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沈立拍了拍沈玉的肩膀,一脸郑重的承诺。

    “我相信阿耶。”沈玉一改之前的桀骜不驯,孺慕道。

    二人相望,一派父子情深,只是只剩下两个定南伯府人的家宴,却是怎么都开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清脆的孩童声音响起,吞了吞口水糯糯问道:“阿耶,孩儿可以动筷了吗?”

    “吃什么吃!你就知道吃!”沈举尴尬地抱起孩子训斥,一面向沈立连连致歉,“兄长莫怪,小孩子不懂事。”

    “吃!怎么不吃!”沈立愣了一下,回位置坐好大手一挥,“家宴开不成也别浪费好东西,大家都吃!”

    沈玉也动了筷子,一面品着美酒佳肴,一面轻笑,这定南伯府的人,真是有意思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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