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入了浔州城, 却发现城内的气氛似乎比起她们初到时更压抑。
明明是白天,偌大一座城池,街道两旁却连个叫卖的商贩都没有,路上的行人更是稀疏, 每个人都低着头, 行色匆匆。
之前道路两边为数不多几家尚且营业的铺子, 如今再次回来时,却发现也早已经门窗紧闭, 有些甚至被用木板将窗门钉死。
整座城池安静到近乎有些诡异。
更让明夏感觉脊背发寒的是,自从踏入城门的那一刻开始,她隐隐有种被人窥视着的感觉。
如果只是明夏自己,她倒不会对此太过惊慌,可她旁边不光有陶希然,更是有三个孩子, 一旦真的发生什么变故……
就在明夏思忖间,脚边忽然弹过了一颗不起眼的碎石子。
明夏眉心一跳,不动声色带着陶希然往石子投掷的方向走去,起初她们的速度并不快, 不过在几个转角后, 明夏给陶希然递了个眼色。
陶希然心领神会, 两人一同加快了速度。在路过分叉的巷子时,两人不约而同的分开走。
之前在大路上尚且不甚明显,如今一进入小巷, 脚步声乃至呼吸声都无形当中被放大了, 细听之下,小小的巷子里,杂乱的脚步声分外明显。
显然刚才在外面并非是明夏的错觉, 从她们进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人给盯上k了。
对方是什么人,又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明夏不得而知,不过单看这架势便能猜到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好在追逐她们的人水平着实一般,借用巷子错综复杂的小路,加上时不时被投掷到脚边为她们引路的小石子,总算将那群尾巴给甩掉了。
巧的是,明夏彻底摆脱追踪后,发现自己居然又一次故地重游了,那石头子将她引到的地方也并不陌生,正是之前她找到册子的华瑞书局门口。
明夏到的时候,发现陶希然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危险后,这才将怀里的小沙弥放下。
“出来吧。”明夏对着仿佛空无一人的空地道。
话音落地,却久久没得到任何回应,空气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这里除了她们之外再无其他人。
明夏和陶希然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好笑。明夏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陶希然轻轻拉了下手臂。
紧接着,便见陶希然牵着小姑娘往前走了两步,意有所指道:“呀,小夏姐,咱们居然又回到这儿了,和这华瑞书局可真有缘。”
两人相处了这么久,早已经培养出了默契。她一开口,明夏便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立刻非常配合道:“是啊,不过天色已经不早了,这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能住人的样子,还是尽快回城里吧。”
话音刚落,果不其然听到了一道带着明显愠怒,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的草垛子里响起。
“回城?你信不信你们只要回去,立马就会被抓起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之后,草垛子里出现一道熟悉的瘦小身影。
依旧是破破烂烂的衣服,瘦到浑身的骨头都清晰可见的小身板,要说唯一与之前不同的,可能是这小孩儿皮肤相较于上次分开时,似乎又黑了几个度。
眼看他出来了,明夏也不再逗弄他,只道:“怎么舍得出来了,还以为你以后都不打算见我们了呢。”
此言一出,本就臭着一张脸的小孩儿脸色顿时更加难看,冷哼一声,道:“我只是偶然路过,实在看不下去才提醒两句,你可千万别多想。”
陶希然故作恍然道:“这样啊……”
拖长了尾音后,陶希然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几分无奈,叹气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们还是得进城。”
小孩儿闻言,顿时急了,直接上前两步,伸手拦在两人面前,高声道:“不行,现在城里的二鬼子到处抓人,你们俩这时候进城,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就算你们俩不要命,难道要拉着这三个小孩一起去送死吗,他们可是你们从琼华寺好不容易带回——”
话说到一半,小孩儿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声音几乎是立刻戛然而止,将没说完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然而已经太晚了,明夏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我们从琼华寺带回来的?”
小孩儿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反应过来,冷哼道:“还用问吗,这俩小光头,一看就是琼华寺的和尚,我前段时间又是亲眼看着你们去的琼华寺,用脚想也能猜得出来好不好?”
陶希然若有所思,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光头?”为了不引人注意,这三个孩子早在离开琼华寺前就已经换了装扮。
最引人注意的两个小沙弥头上全程戴着小布帽子,加上两人年纪尚小,身上也并没有很明显的佛家气质,不注意的话很难发现两人的身份。
无论是明夏还是陶希然都不相信,大人都未必能够察觉到的事情,他一个小孩儿居然能够一眼识破两个小沙弥的身份。
略一思忖,看着小孩儿脚上已经破了洞,还带着尚未干涸泥巴的鞋,明夏心里忽然间生出一个猜测。
“你一直跟着我们?”明夏问。
虽然是问句,但是明夏的声音却已经有了八分肯定。
小孩儿眼里的慌乱虽然稍纵即逝,却还是被陶希然敏锐的捕捉到了。
这下别说明夏了,就连陶希然也惊到了,声音都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震惊:“你一直没有走?”
被陶希然按住肩膀,小孩儿挣了挣,没挣开,将头扭到一边去,执拗道:“才不是,和你们分开我就回来了,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啊,值得我冒那么……”
不等他把话说完,明夏打断道:“在回浔州城路上留下标记的人,是你吧?”
小孩儿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片刻后,到底是没再否认。
陶希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眼前满脸别扭的小孩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你……你怎么敢的啊?那么危险,你一个孩子,你才多大啊你!”
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生气,小孩儿看了看陶希然,又看了眼不远处虽然没有开口,脸上去也满是不赞同的明夏,抿了抿唇,低下头,道:“我又不是为了你们。”
“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在乎那些书,但我知道,你们做的是好事。”
“我娘说,好人要长命百岁。”小孩儿说着,声音顿了顿,用很低很低,低到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声音说,“我得把你们活着带出来。”
陶希然感觉自己从穿越之后,情绪就始终处于一个不断积累的状态,她这一路上见了太多太多,也听了太多太多。
有人为了生,可以抛弃年迈的父母;有人却为了义,自愿放弃生路,共赴黄泉;有人为了财,不惜卖妻卖子;却也有人为了心中的悲悯,在乱世当中不惜舍弃性命也要为流离失所的人们撑起最后一方庇护之所。
有人虽衣不蔽体瘦骨嶙峋,却怀揣着一颗热忱的赤子之心;有人虽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行的却是人神共愤的肮脏之事。
好人当真能够长命百岁吗?
有那么一瞬间,陶希然甚至很想跟他说,这个世道并不是好人,就一定能够长命的,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就要少管闲事,独善其身。
说难听点,只有自私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年月里活得更久一些。
可是对上小孩儿那双亮的惊人,像是嵌有万千星火的眼睛时,陶希然忽然就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蹲下-身,伸手将小孩儿拥进怀里,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谢谢,谢谢。”
这一路上,她们好像无时无刻都在道谢。
向热心收留她们的婶子,向愿意拉她们到琼华寺的老伯,向保家卫国的军人,向王家村村民,向琼华寺的小师父们,向坚定如磐石般不可撼动的老住持……
向眼前这个明明浑身狼狈,却勇敢无畏的孩子。
小孩儿感觉到颈间隐隐有潮意传来,可向来性格别扭的他,虽然不明白陶希然的情绪起伏,却难得的安静下来。
他试探性的伸出手,却又在空中僵持住,就在他犹豫是否应该放下时,余光却瞥见了明夏鼓励的眼神。
小孩儿终于鼓起勇气,伸手轻轻在陶希然的头上摸了摸,声音有些干涩道:“你、你别哭呀,我这不是也没事……”
进城的时候,明夏其实已经隐隐感觉到陶希然的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却又被她自己给生生压了回去。
小孩儿的出现就像是及时雨,让她已经蓄满的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口,让这一路上所有的恐慌、不安、压力与无力感全部得以倾泻而出。
即便外表再如何坚强,陶希然也不过是个还没大学毕业的学生,这一路的见闻带给她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之后,陶希然紧绷许久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
浔州城如今肯定是回不去了,好在明夏和陶希然此次回来主要目的也并非城内,而是距离浔州城有一定距离的浔禅寺。
琼华寺的老住持与浔禅寺的主持乃是好友,老住持临别前将两个小沙弥托付给明夏二人,便是希望她们能将这三个孩子送到浔禅寺。
值得庆幸的是,通往浔禅寺最近的大路不能走,但小路还是能走的,就是路不太好走,外加比起大路要远上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
不过事关生命,这些困难反倒是显得无足轻重了起来。
在熟知路况的小孩儿的带领下,三人天色未黑就已经上路,一直到天色破晓之时,总算顺利抵达了浔禅寺。
叩开寺门,说明来意后,浔禅寺的住持听罢久久无言,神色悲悯的看向琼华寺所在的方向。
而那里,不知何时,已经被冲天的火光与仿佛乌云一般久久不散的硝烟所笼罩。
两个小沙弥似有所感,挣脱了住持的手,忽然齐齐跪下,双目含泪冲着琼华寺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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