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陶, 休息的怎么样了,还头晕吗,你如果不舒服的话不然我帮你和领导请个假?讲解你不用担心, 还有胡姐在呢!”
博物馆门前, 一个扎着高马尾穿着博物馆讲解员工装的年轻姑娘走到陶希然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陶希然回过神,将手中没剩多少的矿泉水一饮而尽,捏扁了瓶子塞进旁边的垃圾桶, 冲她微微笑了下,道:“没关系,已经好很多了,这就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博物馆大门走去, 这所坐落于锦州市的博物馆是去年新建而成的, 对外宣传已经有段时间了, 今天还是首次开馆。
临近开馆的时间,博物馆大门处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这其中除了有锦州市本地的市民, 还有很多从外地远道而来参观的外地游客。
陶希然和同事走了员工通道, 不用排队很顺利的就进入了馆内。
由于是新建成的博物馆, 博物馆内无论是展柜还是设施都是崭新的,各个展厅的装修风格根据展出文物主题不同也不尽相同。
扎着高马尾的女同事看了眼时间,扭头对身后的陶希然道:“预计十分钟后游客进场,最后再检查一下负责的展厅吧。”
陶希然点点头, 与同事分开后,进入了自己负责的那个展厅。
她负责的展厅面积比较大,整个展厅里陈放着三百三十六件文物,而这个展厅内所展出的文物基本都是从两年前小河村被发现的那一批文物中筛选出来的。
作为展厅的负责人, 陶希然每天都需要和这批文物打交道,不但早已经将它们的样貌清晰地刻印在了脑海里,对于这批文物的介绍更是如数家珍。
尽管已经看过无数次,但每次进入展厅后,陶希然的目光依旧无法从这些已经仿佛刻印在灵魂里的文物上移开视线。
将所有展品一一巡视看过,确保没有纰漏后,陶希然走到了位于展厅末尾的最后几个展柜前。
隔着透明展示柜,在灯光的映衬之下,一块已经碎裂成两半,却被拼凑在一起的玉佩散发着莹白的光。
按理来说,这样已经碎裂的玉佩文化价值远不及一些品相完好的玉制品,如果只从价值方面来看的话,这枚碎玉原本也并不具备被展出的价值。
陶希然为了这块玉佩能够顺利展出奔波了很久,准备了非常多的材料用以论证除了玉佩本身的价值外,它身上别的同级别文物所不具备的特殊价值。
奔走了将近一年之久,这才力排众议让它得以在展厅当中拥有一个尺寸不大的展示柜。
陶希然伸出手,隔着玻璃,指尖传来的明明是玻璃自带的冰凉触感,可脑海里却再次回想起断断续续的,破碎的记忆片段。
明明从未与这块碎玉有过实际的接触,可恍惚之间,她隐隐感觉自己曾经亲手触碰过这块玉,甚至她时常能够回想起碎玉被递到她手中时,那附着在碎玉之上的温热体温。
递给她碎玉的人,究竟……是谁呢?
或者说,她真的有亲手触碰过这块碎玉吗,断断续续的凌乱记忆碎片里无数次出现的那双手的主人,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当她为了这块碎玉得以展出而到处奔走的时候,身边很多同事、同学甚至老师都不太理解她的行为。
其实别说大家对此不理解,就连陶希然自己也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这块碎裂的玉佩,可冥冥之中,在看到这块玉佩时,陶希然仿佛是从灵魂深处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想要将它展出,让所有人都看到这块碎玉的冲动。
“又在发呆了?”相熟的同事看到陶希然站在展柜前怔怔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得到反应,便只能出声引起她的注意。
被同事的声音惊醒,陶希然后知后觉回过神,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展柜上移开,伸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歉意道:“抱歉胡姐,可能是昨天没休息好,今天好像一直在走神。”
被称为胡姐的同事摇了摇头,笑着宽慰道:“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等忙完这段时间就好了,到时候可以跟领导请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说着,胡姐伸手拍了拍陶希然的肩膀,看着已经陆续往这边走的首批游客,小声道:“等会儿你要是不舒服就往后站站,讲解由我来做吧。”
听出了她话里的善意,陶希然冲她感激一笑,却并没有顺势答应,而是拒绝道:“没关系,讲解词都已经刻在脑子了,不会有问题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胡姐看着她眼圈下的青黑,还是忍不住对接下来给游客讲解的环节有些担忧。
不过她这份担忧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首批游客入馆,陆续有游客进入展厅参观,陶希然将喇叭别在腰间,温和有力的解说词通过嘴边的麦克风传到在场的每一个游客的耳朵里。
陶希然声音的音色很好,语调不紧不慢,声音温和且极具辨识度,很容易便能将游客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在解说词方面,除了馆内要求必须讲解到的解说词外,她还额外扩充了很多拓展内容,用词浅显易懂,讲解干货的同时偶尔还会穿插不少网络热梗,整体的解说风格在兼顾专业性的同时,又多了几分风趣又幽默。
很多原本只是走马观花,随意参观打量,对文物介绍并不如何关心的游客也逐渐听的入了迷。
“展厅内所展出的文物共三百三十六件,这三百三十六件文物全部是由两年前锦州桃山村地窖发现的那批文物中筛选展出的。”
“根据地窖内记载的手札显示,现在的桃山村以前名为小河村,这批文物系抗日战争时期,当时的地方文物管理局与洛州知名爱国富商明家合作,为保护国家文物免遭损失,避免文物在战乱时被日军掠夺损毁,从洛州运往海州(也就是现在的洛市和海市)的那批价值极高的珍贵文物。”
“据记载,运送文物的车队早在出发时就被泄露了运送路线,为了保住这批文物,车队负责人在途经小河村时,向当地村民寻求帮助,村民们开会投票决定,利用隐藏在祠堂下面的地窖帮忙藏匿文物,用石头换出了箱子内的文物。”
说到这里,陶希然指了指墙上贴出的几页已经泛黄的纸,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纸张非但泛黄,字迹当中有一小部分都已经模糊不清,需要结合上下文才能勉强看明白。
“现在大家眼前看到的,就是随文物一同被发现的,由小河村村民柳文生记录下来的手札。”
“手札中用朴实无华的语句详细记录下了当时小河村村民们和负责运送这批文物的商队的义举。”
“可以说,如果没有他们的牺牲,大家现在便很难在博物馆里看到这些经过了漫长岁月打磨,承载着无数历史意义的珍贵文物。”
陶希然讲完,看着陷入沉默的人群,声音微微顿了顿,又指着不远处的一面墙,继续道。
“我们通过手札,查证了当年的资料,将参与了这次文物保护行动的小河村村民及负责运送这批文物的商队所有人的名字整理了出来,大家待会儿参观完文物可以走近些仔细查看。”
“或许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模糊,但这些在危难中挺身而出的英雄,却永远不会因为时间久远而被世人遗忘。”
这一讲就是一整天,由于是开馆第一天,来往的游客络绎不绝,往往上一批游客还没有出展厅,下一批又重新涌入,陶希然的声音几乎没有停歇过,忙到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送走今天的最后一批游客,陶希然刚准备摘下话筒和腰间别着的扩音器,摘了一半眼前忽然多出了瓶水。
陶希然抬眼,发现给她递水的是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剑眉星目面容俊朗,简约得体的深色西装将他本就相当优越的体态衬得愈发修长笔直,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遮掩不住的贵气。
男人一出现,陶希然的所有注意力都被他那张脸给吸引了,之所以移不开视线,并不全是因为男人极为出挑的样貌,而是……
陶希然仿佛透过这张脸,拼凑出了记忆深处另一张模糊却频繁出现的脸。
“可以聊聊吗?”陶希然晃神的功夫,听到面前的男人开口,声音低沉吐词却极为清晰有力。
“明……”陶希然下意识张了张嘴,脑海里有个名字明明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听到她的话,男人递水的动作一滞,浓眉微微上扬,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玻璃展柜,斟酌着用词开口,道:“陶小姐,我听说,这块玉佩是在您的极力争取下才得以展出的。”
“这块碎玉价值并不高,可以请您讲一讲,您为什么极力争取要将这块碎玉和其他文物一同……”
在男人开口时,陶希然忽然开口,鲜少不礼貌的直接打断了对方,呼吸急促的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似乎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打断自己的话,沉默片刻后,却还是很好脾气的答道:“明渊。”
陶希然怔住。
她张了张嘴,有个答案已经到了嘴边,几乎呼之欲出,记忆深处那些断断续续的碎片也随着男人的出现飞快的被串联起来。
想起来了,那些不知道为什么被模糊了的,被强行抹除的记忆,都在见到这个与那人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的脸时,通通被想起来了。
不等明渊将刚才没有问完的问题重新复述,陶希然已经先一步道:“冒昧问一下,您是不是有个妹妹?”
这次怔住的人变成了明渊。
明渊垂眸看着展柜中的碎玉,缓缓否认道:“没有,为什么会这么问?”
陶希然急切道:“怎么会没有,你有个妹妹,她的名字叫明——”
“明……什么?”明渊眉心微蹙,不明白眼前刚才还口齿伶俐的解说员,怎么突然说起话来变得磕磕绊绊。
“明——”
明明那个名字无比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明明是那么深刻的名字,深刻到她曾以为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可为什么她不但忘了,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回想起来,可话到了嘴边,却无论用多大的意志都无法将她完整的说出来。
“陶小姐,还好吗,你怎么……突然哭了?”明渊看着突然落下泪来的陶希然,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陶希然用力摇了摇头,她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冰凉的玻璃展柜上,很快,那些泪汇聚成了一小滩水。
哭着哭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陶希然止住了眼泪,用手背将眼角的泪擦干后,她指了指展柜下的碎玉。
“你问为什么一定要将这块碎玉展出吗?因为……”
“它承载着一段相当厚重的历史。”
明渊看着那枚仿佛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碎玉,伸出手隔着展柜,轻轻描摹着玉石雕刻的纹路。
过了良久,就在陶希然已经平复下心情,摘下颈间工牌准备离开的时候,明渊忽然开口道。
“如果我真的有妹妹,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陶希然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她闭上眼睛想了想,道。
“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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