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就是这样的, 明老师,下学期我就不来了。”妮儿红着眼圈对明夏道。
而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卷面上打了很多红色对钩, 名字旁边写着硕大一百分的卷子。
听完了前因后果,明夏沉默了几秒,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道:“我知道了。”
“情况允许的话,你可不可以问问家里的长辈,老师想去你家里做个家访, 不会耽误很长时间。”
妮儿怔了怔,明夏的到来很可能是她能否上学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想到自家最近的情况,妮儿低头想了许久, 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很细很轻道。
“谢谢明老师,但不用了,其实也不全是因为爹娘的缘故,我、我自己也不想读书了。”妮儿开口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 妮儿甚至不敢抬起头去看明夏的脸,她实在太害怕在自己最喜欢的老师脸上看到失望的情绪了。
明夏凝视她片刻,没有生气, 而是声音平和的开口问:“不想读书,能跟老师说说是为什么不想读书了吗?”
妮儿将脑袋垂得更低,张了张嘴, 咬着牙狠下心道:“读书太辛苦了,我、我还是更喜欢打猪草,帮家里人做些农活。”
读书当然辛苦啊, 可是妮儿喜欢读书,她热爱并珍惜自己的每一本课本,对于学到的那些知识更是珍惜不已。
妮儿如今也不过才十一岁,但复杂的家庭环境让她远比同龄孩子要早熟很多,但即便已经努力克制,说这些话时妮儿还是心如刀绞。
她曾经不止一次听她娘讲起曾经,讲自己在学校里读书的那段日子,每当她娘提起那段经历,因病痛而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上,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笑意。
受到母亲的影响,妮儿从小就对学校,对读书相当憧憬,后来好不容易进了学校,开始读书之后,妮儿总是会搬着小板凳坐在娘的床边,跟她讲讲学到的东西,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每当这个时候,她总能看到她娘那张虚弱的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她会吃力地拉着她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小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一个字。
“好,好,好。”
明夏叹了口气,想了想,道:“虽然这么做有些冒昧,但老师还是希望能够和你母亲见上一面。”
母亲?
妮儿下意识摇头,哽咽着道:“可、可是,我娘她现在情况很不好,有时候正说着话就昏睡了过去,我爹说……我爹说娘没几天好活了,很快就要死了。”
很难想象一个父亲会如此简单粗暴的和自己尚且年幼的女儿说这些。
不过等傍晚跟随着妮儿回到家,见到妮儿的父亲时,明夏忽然就不觉得意外了。
妮儿的父亲是个长相有些严肃的中年男人,国字脸,眉毛很粗,板着一张脸时,表情严肃,看上去不怒自威。
妮儿推开家门时,刚好撞见男人正和村里小有名气的媒婆说着什么,两人聊的相当投入,根本没注意到妮儿和明夏的出现。
“……虽然是个寡妇,但人家没有拖油瓶,才嫁过去两年男人就因为意外死了,年纪不大,长相周正,最重要的是人特别贤惠,不但操持家务是把好手,平日里乡间地头的农活也不在话下。”
“王婶,我知道你的意思,可现在是不是有点早了,徽娘虽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毕竟还活着……”国字脸中年男人听得明显有些意动,却还是有些犹豫着开口道。
媒婆王婶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道:“山子,不是婶子催你,实在是人家条件太好了,不知道有多抢手呢,婶子我也是因为跟你娘关系好,你娘缠着我说了好久,我这才帮你介绍的,你可要想清楚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此言一出,原本就有些意动,心志不是很坚定的中年男人顿时有些着急了,眼看媒婆流露出想要离开的意思,连忙一把抓住了婶子的手臂。
“诶诶,婶子你别生气啊,我、我这……唉!我先应下还不成嘛。”男人叹了口气,纠结了片刻,终究还是咬了咬牙,点头答应下来。
原本还脸色不愉的媒婆王婶子听他答应下来,立刻换了副笑模样,将脚重新转了回去,胖胖的圆脸上露出个笑容,乐呵呵道:“这就对了嘛。”
“反正左右也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棺材里的人,这几年你为了给徽娘看病差不多将家里的钱掏了个干净,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王婶伸手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膀,简单宽慰了两句,很快便话锋一转,旧事重提起来。
“既然你答应了,婶子回去就帮你和那边说一下,如果对方也愿意的话,这两天咱们就定个时间,两家人见个面儿,没问题的话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国字脸男人还没来得及接话,却感觉一阵风袭来,低下头一看,这才发现大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像个小炮弹似的,用头朝他狠狠撞过来。
他躲闪不及,被妮儿撞了个正着,双腿因为冲撞而踉跄了一下,险些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娘还没死!我娘不会死的!”妮儿哭着拍打着男人的双腿,近乎于有些崩溃的冲他喊道。
她的出现打破了原本的平静,无论是中年男人还是媒婆王婶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尤其是当他们俩人转过头,发现门口还站着个明夏时,那表情别提了,活像个调色盘似的,一阵青一阵白的。
中年男人有些恼羞成怒,直接伸手就将哭闹不止的妮儿给推搡到了一边儿,企图用属于父亲的权威震慑小姑娘。
“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你娘送你去读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道理都没学会不说,小小年纪还学会掺和大人的事情了!”
“读书?读个屁的书!我看你跟你那个短命的娘一个德行!”
可能是因为恼怒,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不堪被女儿和外人撞了个正着,以至于中年男人不得不用发怒来掩饰自己尴尬的情绪。
似乎只要他吼的声音够大,就能将他刚才做过的那些不堪的事情掩盖过去一般。
向来听话懂事的妮儿这次却并没有退让,被粗鲁推开后,她又一次冲向男人,手脚并用地踢打着男人,“不许说我娘的坏话!”
可孩子的力量对于一个常年下地做惯了农活的男人而言,根本不值一提,甚至都不需要用力,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将这个还不到他腰的女儿推倒在地。
处于恼怒状态的男人并没有收敛情绪的意思,他甚至没有留手,一旦真的让他推到妮儿,以妮儿站的那个位置,怕是会直接磕到不远处的墙角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明夏上前两步,伸手直接握住了男人的胳膊。
盛怒中的男人挣了几次都没能挣脱,理智这才终于稍稍回笼,粗声粗气道:“我教育女儿,你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情?”
明夏没有松手,甚至没有着急开口,可她的眼神却非常锐利。
锐利到只一个对视间,便让原本还怒气冲冲的中年男人犹如被戳破了的气球一般,气势逐渐弱了下去。
很奇怪,和明夏对视的时候,男人有种心底最龌龊心思都被她洞悉,整个人全然被她看了个透彻的感觉。
本能的心虚让他近乎于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他甚至不敢与明夏有任何眼及神接触。
“你、你是妮儿的老师吧。”男人有些生硬地开口转移了话题,就连声音都不自觉软了下来,“妮儿应该跟你说了吧,她不会再去上学了。”
“但我可没有逼她退学,是她自己不愿意去的,她娘身体不好,身边离不开人,她想要照顾她娘,所以才不念书的。”
妮儿原本在哭,听到男人这番话时,一双盈满了泪意的眼睛里却第一次涌现了仇恨的神情。
明夏松开桎梏住男人的手,没有和他纠缠的意思,只平静道:“我是妮儿的老师,今天过来是来家访的,但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的,我这次来是想见见妮儿的母亲。”
听到这句话,中年男人非但没有因为被忽视而产生不满,反倒松了口气,指了指屋子,语速很快地道:“就在里面呢,你自己进去吧,我还要将王婶送走,就不陪着你们了。”
说完,男人逃一样拉着旁边还没回过神的王婶朝着门外走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明夏没有阻拦,收回视线后,对仍然在低声啜泣的妮儿道:“带我进去看看你娘,好吗?”
妮儿吸了吸鼻子,很轻地点了下头,推开屋门,带着明夏进了屋子。
老式的平方逼仄潮湿,明明是白天,屋内不点灯却昏暗到几乎很难看清楚脚下的路。
空气中夹杂着浓重的中草药独有的苦味,说实话,这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是让人有些窒息的。
妮儿熟练的点亮了煤油灯,借由灯光,明夏终于看清了躺在床榻上的女人。
她瘦到几乎皮包骨头,脸上的颧骨因为消瘦而格外明显,长时间的病痛让她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浑身上下简直宛如骨头架子裹了层人皮。
似乎感觉到了光亮,女人气若游丝地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响起。
“……妮儿?”
妮儿的母亲身体情况太差了,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昏迷地状态,今天这难得地清醒让妮儿有些欣喜。
她快步走到床边,拉着母亲的手低声在她耳边介绍道,“娘,我老师来看你啦,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那个明老师,你还记得吗!”
妮儿的母亲虽然意识还算清醒,但因为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说话声音非常小,需要凑到她身边才能勉强听清楚。
明夏在和妮儿的母亲打过招呼后,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温和道:“可以让我和你娘单独聊聊吗,我保证不会占用她很多时间。”
妮儿神色有些犹豫,然而床上的母亲却很是艰难地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虚弱道:“去玩儿,听话。”
没人知道明夏和这位母亲究竟聊了些什么,妮儿只知道,明夏离开前,在她面前蹲下,对她伸出手,将她温柔的拥进了怀抱里。
无论过去多久,妮儿都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绝望到仿佛再看不见前路的傍晚,明夏轻声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
“别怕,有老师在。”
这次家访之后,没过几天妮儿的母亲就去世了,而她的父亲在匆匆办完葬礼后,很快便将新媳妇娶进了家门。
在一连串的噩耗中,唯一称得上是好消息的,便是……新学期开始,妮儿和其他同学一样,如期出现在了学校里。
妮儿没有退学。
这是一位母亲弥留之际,留给女儿的最后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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