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延华和孟芝走了以后,丁五味忽然冒出来,拍了拍杭有续的肩膀,“嘿嘿,这个杭大夫,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杭有续转头看他,耿直道,“你但说无妨!”
丁五味笑嘻嘻地指了指被和尚们护送离开的孟延华和孟芝的背影,道,“这两个,”丁五味摆了摆手,“好像不是舅甥关系,是叔侄。”
杭有续吃惊,“是吗?”
丁五味点了点头,“是哩,都姓孟。”
杭有续沉思片刻,“我不是说,她叔父吗?”
丁五味笑道,“我听你说那个孟若晓,应该是孟延华的姐姐,可是孟芝是孟延华的哥哥的女儿,所以,叔侄。”
“我晓得,”杭有续认真道,“我就是说的叔父嘛。”
丁五味忽然收敛了笑容,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了楚天佑,学着杭有续斥责孟延华的模样,痛心疾首道,“是你!”
楚天佑忍俊不禁。
“是你这个亲舅舅!你这个亲舅舅让她盼征人归,却永盼不回。”丁五味说着,戏就上来了,惹得楚天佑三人大笑。
杭有续尴尬地挠了挠头,好像确实是他把舅甥和叔侄搞混了,情绪一上来,就是如此。
善哉善哉。
……
赵恩娘在京城替楚天佑遮掩行踪,压住霄成山,以免他狗急跳墙,起谋反之意。
而霄成山知道赵恩娘底细,也想从她这里知道更多关于锦州的消息。
两人互相试探,一日,霄成山邀请赵恩娘到府上喝茶,相谈甚欢。
忽然,一声杯盏摔地的声音响起,一帮人冲了进来,刀往下一斜,抽刀横在赵恩娘的脖子上。
赵恩娘盈盈一笑,看向了一旁静坐喝茶的霄成山,“你这是做什么?”
“赵姑娘,你是什么手段,我早已听闻。”霄成山把茶杯放下,翻了翻手掌,“在延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屠龙会秦主。”
赵恩娘轻笑,“要不是秦主,司马玉龙何以把我永远囚禁在侯府。”
“那是你跟他暗通款曲。”霄成山道破乾坤,从怀里取出她写给楚天佑的信,火漆已开,赵恩娘脸色微变。
“暗通款曲?”赵恩娘身体往后一仰,“是哪个词?是你跟叶洪的那个暗通款曲?”
霄成山打开赵恩娘写给楚天佑的信,上面是赵恩娘的字迹,只有简单的五个字,“霄成山谋逆。”
霄成山把信纸一丢,“好大一顶帽子,赵姑娘,你知道谋逆是什么罪?”
“霄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只是想侯爷了,国主回来了,侯爷也就回来了。”赵恩娘看了一眼信纸,道。
“他总领天下兵马,你要他回来,无非要拿我?”霄成山一步步打破她的谎言。
“杀鸡焉用牛刀?”赵恩娘已经不想与他周旋,“白渡关之防,有秦将军在,或者固若金汤。唯一的破口恰好就在延州与锦州,延州刀兵精良,锦州粮草充足。延州豁口在宝锋记,锦州豁口,在霄成山。”
她直视着霄成山,“是你在叶洪授意下,在白渡关粮草耗尽之际,截断那批与秦将军敲定的粮草,然后将一切都推给了江平山的山贼。又冒充山贼截获蒲青县、绵州运往白渡关的粮草物资。事后,为防朝廷和绵州觉察事情真相,你又自行剿匪,血洗江平山寨。”
霄成山大笑,“不愧是秦主,只是今天我的手下的刀落下去,这件事就石沉大海,没有人知道了。”
“孟延华呢?”她看着霄成山。
“即便他说了,时隔多年,又有什么证据?江山倾覆,那个小国主知道了真相又能奈我何?”霄成山大笑,一个汤相,太常寺卿,能做什么?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赵恩娘从椅子上站起来,刺客的刀就一直横在她的脖子上,跟着她一步步逼近霄成山。
霄成山静静地看着赵恩娘的脖子抵着刀,一步步把持刀人逼到霄成山的面前,霄成山看着赵恩娘淡然不怵的眼神,忽然觉得她或许不是自己能够轻易拿住的人。
刀,倏然一反。
“谁敢动,我就让霄成山顷刻间头颈分家!”赵恩娘冷冷转过身看着那帮才醒悟过来的刺客。
霄成山脖子上已经有了刀痕,他看着赵恩娘,“这些都是我的死士,你……”
“死士?”赵恩娘轻笑,看着人群里被“策反”的那帮人,转头望向霄成山,“你想办法接近我,想从我身上知道国主的行踪和延州案的详细。你替我打抱不平,挑唆赵家与国主的关系,你利用我爹的死,试图挑起朝中旧臣对朝廷的怨怼,激起秦家十五年国难的仇恨。可是我爹的死,众臣有目皆睹,十五年,一死泯却恩仇对错。”
“你!”霄成山虽然知道她在演戏,但没想到,她对赵毅的事情竟然如此释怀。
据他所知,赵恩娘并非如此纯粹之人,三分真,七分假,绝非偏信之人。
她估计又在给自己下套了。
“秦家死得不冤吗?”霄成山还想挑唆她。
“冤!”赵恩娘双目透着杀意,“秦家满门忠烈,秦鼎关、秦护关、秦楚凤,死于战场搏杀,生死有命,非待雪沉冤。但不是,是你设计截断了延州、锦州和绵州的输粮线,杀了运粮官景回将军,替晁禳国拖延了最重要的两日战机,以致关破。”
“原来,你早就查清真相。什么被国主押回京城软禁,都是你顺水推舟。你是来找我报仇的。”霄成山恍然大悟。
“我与程立安、仇安,还有已故的温玉律,都曾查过此事,许多枝节拼凑起来,最后发现你就是国难之祸的引子。我回到京城,就是为了翻阅史书记载的那些微末事,以证实我的猜想。十五年前,你被擢拔为京官,从此没有再回锦州,叶洪把政这些年,你有三次自请调任锦、延、绵三州都未被应允,甚至险些被叶洪调往边境,你才作罢。叶洪主政全凭心情,官吏调动随意,唯独对你的调动慎之又慎,甚至险些撕破脸,足以说明你在锦州的影响力。他坐上这个龙椅,自然也会怕有人把他再拉下来,晁禳国不会是他永远的盟友,有新的利益就会有新的盟友。”赵恩娘道。
“利益永恒,盟友永恒。”霄成山笑着道,“秦楚凰,你跟当年的秦楚凤一样,还是太年轻了。”
傅九郎也感觉不太对劲,他感觉自己手里的刀不太稳了。
赵恩娘也觉得一切顺利得不像话了,这么容易拿下霄成山,当年白渡关也不至于破防了。
“你想替所有人复仇平反,绝非你一人可以做到。你替程奇毅父子平冤,已是打草惊蛇,而司马玉龙杀阜正风,就是敲山震虎。你这个时候拿我,为时已晚。”霄成山把手指抵在傅九郎的刀锋上,用力一推就扳开了。
“你想替景回报仇雪恨,就得搭上常回的性命,不说值不值得,就问你忍不忍心?”霄成山带笑,温和得不像话。
“常回?”傅九郎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赵恩娘。
“放他走。”
赵恩娘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
“恩娘!”
“让他走。”她又重复了一遍。
最终,霄成山逃离京师,不知去向。
“常回是什么人?”霄成山走了以后,傅九郎遣散众人,问赵恩娘。
赵恩娘平静地看着他,道,“常回是我叔父手下的运粮官。”
“那你这不是放虎归山?”傅九郎急了,“国主还在白渡关…”
赵恩娘转头看向他,从怀中取出楚天佑写的密旨,打开来,上面只有五个字,“兵法十六计。”
傅九郎恍然大悟,而赵恩娘转头回家去了。
……
雨淅淅沥沥地下,余思敏撑着伞和孟湘儿站在孟府门前等孟延华和孟芝回来,孟湘儿怀里抱着两个牌位。
慈母秋氏之位,长嫂林氏之位。
“娘,我们在这里做什么?”等了很久,孟湘儿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父亲要我们离开锦州。”余思敏若有所思道。
“我们在等爹一起走吗?”孟湘儿问。
“我们自己走。”余思敏回答。
“为什么?”
“要把祖母和伯母的牌位,还给你爹,我们才能走。”余思敏并不知道孟湘儿问的为什么,是问什么,只是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其实,孟延华自去公堂时,便让她带着孩子离开锦州。
她对锦州也没有留恋,把孟振的灵位放入包袱以后,看了很久的秋氏、林氏的牌位。
她从未见过这两位长辈,她自认识孟延华以来,他就只有孟芝这一个亲人。
当年,他是个满身血性、执着的人,在一步步往上走的过程中,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满手是血的人间修罗。
他们之间虽然从未分开,但离心渐远。
尤其是在孟振落水而亡之后,他的偏执与疯狂,让她饱受良心的谴责与折磨。
“延华,不论父辈是什么恩怨,稚子何辜?”她在知道他想让杜冰殉葬的时候,忍着巨大的痛苦,质问孟延华。
“她最大的错就是投生在杜家,享受了杜家的荣华富贵。”孟延华平静得十分可怕。
“所以孟振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做父母欠下的债,受了因果报应,是吗?”余思敏抓着孟延华,歇斯底里地喊道,“除了振儿,咱们还有湘儿,你不为湘儿积福添寿,却要妄生杀孽,你不怕她日后也承受咱们的因果报应吗?”
孟延华没有生气,只是紧紧地抱着歇斯底里的余思敏,“我会保护好你和湘儿的,你忘了振儿吧。”
余思敏狠狠推开他,“我的儿子,我忘不了,我不准你在他的往生路上洒血!我不准!”
“杜冰已经死了。”孟延华十分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听在余思敏的耳朵里,却是冷酷至极。
余思敏低下头,无奈地让眼泪落在地上。
后来的某一年,孟振的祭日,余思敏问管家,“杜冰是怎么死的?”
管家不解地看着她,“夫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余思敏道,“延华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
“杜冰是被杜满金灌了迷药,白绫绕颈,跟少爷合葬的。”管家试探性地回答。
余思敏默然无以应。
很久,雨稍停的时候,孟延华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孟芝回来了。
一直等在门口的管家迎了上去,“老爷,这是怎么回事?”
孟延华越过他,看到了撑着伞的余思敏母女。
“不是让夫人离开锦州吗?”
管家难为道,“夫人说有些事情还没有跟你交代,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
孟延华把孟芝安置在马车上,淋着雨来到了余思敏的面前。
余思敏心如止水,对他道,“我知道母亲和长嫂是你一生的心结,她们的灵位,我想留给你。振儿,就跟我们母女走。”
余思敏说完,孟湘儿小心翼翼将两个牌位递给了孟延华。
孟延华接过,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一句,“走吧。”
余思敏微微点头,看了一眼马车,道,“我会照顾好孟芝,直到景回来接她。”
“好。”
余思敏拉着孟湘儿往马车走,她逼着孟湘儿上了马车,临行前,转头望向孟延华,“延华,永别了。”
孟延华看着她,很想开口,但是他觉得说什么也都不合适了,只能目送马车远行。
……
所有人都走了以后,孟延华把两个牌位扔在了焚炉里化了,独自一人回到了孟家的老房子里去。
老房子早就不像样子了,他一开门,灰尘成风,里面的桌子,或者烂了,或者朽了。他做饭的那个灶台,铁锅已经锈蚀不堪。
孟延华看着熟悉又久远的一切,想起长嫂坐在榻上抱着孟芝,开着窗,一边看着他在棚下灶台烧饭,一边和在桌边做针线活的母亲聊天时的情景。
他像年少的孟延华一样,在灶台边上,倏然抬头对上了长嫂温柔的眼神。
年少的孟延华自然一笑,而中年的孟延华却不敢与之相视。
“是你自己!将他们推入了万丈深渊!秋氏与林氏,抵死不与杜满金和霄成山低头,是因为他们有征夫世家的血性与家国之怀,又对你和孟芝有舐犊之情,可你太令他们泉下失望!你坐拥粮山与布江,不曾想过他们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白渡关防溃不成军,多少个征夫之家,顷刻间家破人亡啊!包括你自己啊孟延华,不是杜满金和霄成山让孟芝成了无人照顾与怜惜的孤儿,是你这个亲舅舅,你这个亲舅舅让她盼征人归,却永盼不回。”
杭有续的话言犹在耳。
孟延华拖着脚步,踩着湿漉漉的草,一直走到后山的一处林间,林中有两块平整的无字墓碑,相互依偎。
他走了好久好久,才到墓碑前来,他远远看着那座略矮一些的碑前,碑上似乎缓缓浮现他当时割破手,挤着血,一笔一划写下的字。
长嫂林青萍之墓。
孟延华缓缓跪下,眼中酸涩,“长嫂,孟延华愧对你和兄长。当年没能保护好你,让兄长与你阴阳相隔,又听信霄成山的蛊惑,为虎作伥,让兄长命丧白渡关,害他此生无法回来与你重逢,孟延华……孟延华百死莫赎……”
……
“小羽。”
丁五味将江平山寨的前尘往事都倒腾给楚天佑等人听后,楚天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喊了一声赵羽。
赵羽步至他身前,“臣在。”
丁五味没有听分明,歪着头凑过去,想问问赵羽说了什么,楚天佑的话堵住了他的口。
“你去江平寺拿济通和尚,我与珊珊去找孟延华。”楚天佑起身,白珊珊闻言亦一同起身,预备随行。
“公子,拿济通和尚?”赵羽不解。
“俗家直心履正道,禅宗脱尘入绝径。济通和尚助纣为虐,与贼残民,罪无可赦,”楚天佑认真地看向赵羽,“活捉,方能正法。”
“遵命!”
随后,赵羽持刀而去,源川军亲卫在白珊珊的授意下跟着去帮赵羽了。
楚天佑和白珊珊同行,邵议伦刚要追上去,被白珊珊拦下,“邵将军,有我保护公子。”
“可是,白姑娘……”
白珊珊点了点头,“不会有事的。”
随后,白珊珊追楚天佑而去,丁五味想了想,忽然也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
“五味哥!”小香喊他。
丁五味转过头来,冲小香大喊,“小香,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江平寨的大当家看着丁五味的背影,想了想,也带着人追了上去。
见江平寨的人跟上去了,邵议伦有些放心了,转回府衙之中。
众人往孟家走,见到了陈旧的屋舍的门半开着,门下留着没有积灰的痕迹。
“他回来过。”白珊珊查看了房屋的灰尘痕迹,向身后的楚天佑和丁五味道。
楚天佑半蹲下来,看着地上的脚印,循着脚印的痕迹,指向了树林之中。
正下着雨,混着泥的脚印,楚天佑很快就知道了孟延华的所在。
只是,在楚天佑他们赶到的时候,满地的泥水混着血水,腥味令人作呕。
丁五味吓得躲在了土匪头子身后,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人,他们有的在挣扎,有的已经一动不动了。
“孟延华!”白珊珊看着人群中央,浑身湿透,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孟延华,他握着穿胸的箭,像是在笑,又像是悲痛欲绝,那神情,矛盾至极。
在白珊珊喊他的时候,他已经将箭从胸前拔出,紧紧握在掌心,转头仰面,迎着雨望向了站在树上射箭的刺客。
他就是在公堂上,用穿云箭欲杀楚天佑之人。
这个人是霄成山的心腹与死士,多年来隐匿在锦州,等着他知道真相,将他杀了灭口。
他知道了真相,其实满腔浓烈的恨意应该让他像疯了一样,拉着这些人,和霄成山同归于尽。
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只是无奈又苦涩地笑着,一次又一次地把射偏了的箭,往自己心口插,直到每个伤口都汩汩淌血。
孟延华倒下的时候,望着那两个没有刻碑的孤坟。
“兄长,长嫂,是我害你们夫妻阴阳相隔,鸳鸯离散,家破人亡。孟延华此生,无以相赎,唯有一死。”
说完,他笑着仰面躺在了泥水里,血竭而亡。
白珊珊本想过去阻止,没想到刺客在树上连发数箭,白珊珊只能用剑打掉,没想到因此置身于刺客之间。
两拨人,都不是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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